■须一瓜
在我热切喜爱“过年”的年纪,不能理解,一年怎么才过一次年,360多天的艰苦热望,怎么才迎来区区几天、转瞬即逝的大好时光!
几十年前,每个小孩都会告诉你,熬到过年,实在太难了!那个时候,每年大年初二开始,敏感的小孩就会黯然神伤。他们会默默沦陷在惜别的失落与忧伤里。多么希望时光就永驻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当“初一”那张红色的日历即将被撕落,敏感小孩的心里,开始堆积的惆怅会令他颓丧欲哭又无可言说;从初二开始,离别的感伤像一只啮齿小兽,啃噬着在饥饿中挣扎成长的神经。年,渐行渐远了,没了;鞭炮声也黯淡了。
所以,平时呢,每个小孩都学会了自我开发好时光,无师自通谋福利。一个味蕾蓬勃、嗷嗷渴食的孩子,真的是世界上最生机勃勃的小宇宙。一切为了吃!吃!吃!
我有个小邻居,对朋友很大方。因为吃肉凭票,每家每户吃肉的时候不多。她呢,经常在玩耍中,想起家里的肉,就急忙回家偷吃一下。最可贵的是,她总会偷含一块瘦肉,溜回到我们中间。然后,吐出瘦肉块,手撕着,一点一点分给围着她身边的我们,像大鸟喂小鸟。没人考虑卫生问题,我们非常满足而敬重。
还有个小女孩,她爸爸妈妈平时会让她热点菜饭什么的。有一天,她诡谲自得地说,她晒了很多冬瓜子,可以下锅炒了!她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我们好几个都悄声站在她激动人心的厨房,看到她非常了不起地点起灶火、抄起锅铲。快好的时候,她往锅里洒了半碗盐水,嚓啦一声,真是非常专业、澎湃人心。大家流着口水,充满敬意而焦急地看着起锅。每个人都想象力爆发:原来冬瓜子也可以开发啊!
和我们大院厕所一土墙之隔的,是别人家的后院,院里面有好多棵橘子树。那些橘子,每年比山楂还小的时候,就饱受我们觊觎。靠土墙这边的橘子,才刚刚长成型,不及由绿转黄,每次上厕所,就令我们百爪挠心。所以,每到小橘子渐褪黑绿、日新月异的时候,我们连厕所都上不安心了。最终,和每年一样,手快的,吃到了酸得倒牙的小橘子,手慢的,什么也吃不到。
那时,隔一段时间,我们家会执行改善生活计划。饺子相对常见,在南方,这是了不起的美食追求了。偶尔爸爸妈妈奶奶还会以卵击石地尝试包包子。凭良心说,这三个祖籍分别为广东、福建、江苏的南方佬,从来都没有解决好“发面”问题,包子总是不如北方叔叔家包的松软胖大,有时就是徒有其名的半死面圆形物。
我是在我女儿身上,看到了美食环绕、触手可得的无趣。她对美食基本没有贪欲。从物质生活角度,天天如过年的她,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什么激情。我跟她说我们小时候,对“吃”的狂迷,对美食失心疯的追逐,她哑然失笑,神情超脱。
其实,“年”是一个好日子在召唤我们,它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每一寸清苦贫瘠的岁月,抚慰着我们饥肠辘辘的童年。食色无忧,恐怕人生也真是无趣。
(本版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第5、6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