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健
我的一生,母亲很少夸奖过我。
我曾经为武侠电影拍过广告,身上画着刺青,手持大刀,背对镜头。我脚后跟上贴了橡皮膏,母亲说:“这孩子,脚跟又冻裂了,那不,贴着橡皮膏呢!”因为是全身的广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脚上的橡皮膏,可是母亲还是发现了。
母亲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后对我说:“你也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了,能不能要个好点的角色?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样的大雪天里,像个雪人一样在地上爬来滚去的。”
过了一会她又说:“阿健,附近的幼儿园要修游泳池,你给他们捐点儿款吧。”
“妈妈,您说‘该要个好点的角色,别去那么冷的地方。’这会儿您又要我捐款,我不工作哪儿来的钱!雪山里谁都不愿去,可我不去那里就赚不来钱。您说让我别去那种地方,又说让我捐款,您的话不是矛盾的吗?”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妈妈忽然说:“那两种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我演的电影母亲基本上都看了。可母亲看我的电影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
“从身后偷袭,胆小鬼!”“你敢!”“快跑!”她嘴里说个不停。妹妹说对周围的观众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
我离婚后两三年,母亲每年都寄来相亲照,并附上对方的简历。她从未见过我去拍外景时人们“呼啦”地一下子围上来的情景,从不知道我收到了多少影迷的来信,所以,她无法想象我的生活。她每次给我写信时都说:“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就觉得你很可怜。”
母亲老了,我想送给她一件大礼物,于是在九州的海边建了一幢房子,从那里可以望大海。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切,你猜她老人家怎么说?
“下那台阶太费劲,我不去。”
结果她一次也没去过那里。
母亲去世时,我没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当时在拍摄《啊,嗯》里的一个重要镜头。摄影告一段落,我匆匆赶回家。在母亲的墓前,我思绪万千:人的心脏是可以支配肉体的啊!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妈妈,我期望得到你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奋力冲了三十多年。离别是如此的悲戚!总是如此……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您夸奖我的人。
(《期待着您的夸奖》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