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乡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门口对着送我回来的妻女挥手告别,看着汽车转过沟口残颓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东邻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园,兄弟两个搬出许多年了。西邻曾经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拥挤如同鸡笼,先后也都搬迁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
我的这个屋院,曾经是父亲和两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国”,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孙三代十五六口人进进出出。在我尚属朦胧浑沌的生命区段里,看着村人把装着奶奶的黑色棺材,先后抬出这个屋院,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刚刚挖好的墓坑。我后来也沿袭相同的仪程,亲手操办我的父亲和母亲归程。现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儿女,相继走出这个屋院,在天之一方,以各自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
眼下的景象是,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藤椅上,耳际似乎萦绕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白鹿原上》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