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注意到《金瓶梅》十分巧妙地利用了戏剧、歌曲、小说等等原始材料,但《金瓶梅》(绣像本)利用得最好的,其实还是古典诗词。我们会看到,《金瓶梅》自始至终都在把古典诗词中已经写得太滥而显得陈腐空虚的意象,比如打秋千、闺房相思,填入了具体的内容,而这种具体内容以其现实性、复杂性,颠覆了古典诗歌优美而单纯的境界。这其实是明清白话小说的一种典型作法。
比如,金莲、玉楼与西门庆下棋一段,极写金莲灵动而娇媚的美:输了棋,便把棋子扑散乱了,是杨贵妃见唐玄宗输棋便纵猫上棋局的情景(《开元天宝逸事》,王仁裕[880-856年])。走到瑞香花下,见西门庆追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她,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是“美人发娇嗔、碎挼(ruó揉搓)花打人”的情景。金莲的举止,往往与古典诗词中的佳人形象吻合无间,也就是绣像本点评者所谓的“事事俱堪入画”(张竹坡虽然文采横溢,但是思想似比这位无名评点者迂阔得多,在此评道:“此色的圈子也!”)。然而《金瓶梅》的好处,在于把佳人的另一面呈现给读者——比如激打孙雪娥。而这是古典诗词绝对不会触及的。中国古典诗词,包括曲在内,往往专注于时空的一个断片,一个瞬间,一种心境,当它与小说的叙事放在一起,就会以相互映照或反衬的方式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意义层次。
(《秋水堂论<金瓶梅>》田晓菲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