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头有一本孙犁先生的《芸斋小说》。这本名为小说实则散文的集子是孙犁晚年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这本《芸斋小说》当然主要是写人记事的,两者多半又是交融在一起,如《女相士》这篇,他写了自己遭批斗的“特殊年代”的际遇,来龙去脉,交代得很清晰,似乎是记事了,可中间又穿插同样遭批斗改造的女相士的故事,一下子就过渡到写人了。文中最精彩的片断是杨秀玉给“我”的相面:
“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她说。
“是,”我说,“这有幽忧之疾。”
“你的声音好。”她说,“有流水之音,这主女孩多,而且聪明。”
“对,我有一男三女。”我回答,“女孩子功课比男孩子好。”
“你眼有上白圈,实在不好。”她叹了一口气,“这叫破相,长了这个相,如果你当时没有死,一定有亲人亡故了。”
“是这样,我母亲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场大病。”我说。
最后,“我”问了目前的情况将会怎样。“四月份”,她满有信心地说,“四月份会有好消息。”后来她的话果然应验了。“我们”总算得到了“解放”,回了家。文章结尾,孙犁总结道:“惜未允许其张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盖两座洋楼哉!”写得真是轻松洒脱,是洗尽铅华后的白描,更是一个作家对待逆境往昔的淡然一笑。他或许早就释然了。
孙犁的这些亲历文字有着时代的痕迹,《鸡缸》、《无花果》、《石榴》、《续弦》诸篇写得疏朗极了,通篇都是一个“真”字。不刻意渲染,也不顾前思后,喜怒哀乐跃然纸上,是心迹的敞露。他简直进入了无欲望状态,“不再想得到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失去的了。”
(《北京日报》9.1 温海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