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植物,《本草纲目》开篇即是菘。白菜在古时候竟有着这么文雅的笔名。回忆秋霜遍野,菘们早已下种,青扑扑的叶子初露端倪。小时候,种过它们,有品种一二,矮小些的叫"大头青",高个子的称"高杆白"。它们分别是整个冬天饭桌上的主角。白露为霜的清晨,去到菜地,一片片摘它们的叶子,"吱"一声,微微地,有寒意,露水濡湿脚面,菘们默然不语......
乡下,冬天的饭桌上,除了菘们,还有莱菔。莱菔就是萝卜,我告诉你们。冬吃萝卜夏吃姜,若换成--冬吃莱菔夏吃姜,就不妥当了。人家莱菔本来就是个笔名,你若一意孤行放在一日三餐的大木桌上,就别扭得很。什么叫看不起日常生活?莱菔们就相当看不起这日常生活。我同样看不起日常生活。
几乎很少出门。虫子一样爬行在书页间,乐此不疲。也有这样的时候,什么也不必做,窗外是孩子们的吵嚷声,汽车发动机的呜呜声,间或一只肥猫的长啸,一点点地入了耳膜,蒙蒙地,然后你可能就会有一些不耐。继而想到自己的命运。--莫非,读点书,写点文,做点梦,然后,一生就滑过去了。
是有一点点委屈的,不是吗?
苏青晚年蛰居浦东一间陋室,年衰体弱孤独贫困,人生乐趣,唯剩下养花莳草,朋友所剩无几。一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写过小说的女作家一直与她通信,常常给她寄去不同节气的花籽。那一年,苏青的病越来越重,知道来日无多,就给那位女作家写信道:如寄花籽,只要活一季的花......
女人的一生,不过如此。苏青儿女成群,到末了,也不过惦记只活一季的花。她死了,连盆花都没个人照应。曾经那么强大的一个女子,却落得如此。所以,我们这些庸碌之人,索性,连儿女也不要的好。这样,倒落得干净些,不给这个世界多添累赘。
借同事《枕草子》,半年有余,一直拖着不舍得还。最后终于下决心还了。前几天,在一家旧书店看见,又买回。放在枕边,临睡时翻几页,好比过去有钱人家的少爷临睡时拣几片甜点放嘴里。完了,他们是要刷牙的,我看书就不必了,可见,日常生活多么麻烦。精神生活就这点好,瞌睡了,把书一扔,头挨着枕头,一觉天明。
清少纳言仿佛一个嗲声嗲气的小姑娘,她最大的本领,就是善于撒娇并随时提供撒娇的合理氛围。这里所说的撒娇,绝非那种针对男人讨欢卖乖的狭义撒娇,而是随时都准备着对世事万物的相知相惜的广大撒娇。好比一个雨天,端坐于庭前,桌上瓷碗里堆了归鸿一样的樱桃,她小口啖着,仿佛无别事,一边吐核,一边对身边绿豆大的事物挑剔着。譬如--
当时很好而如今无用的东西是:
云锦缝边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藤萝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印花的衣裳,蓝色已经褪了;成了盲人的画家的眼睛;七尺长的假发变成黄赤色的了;蒲桃染成的淡紫色织物现在显得发灰了;好色的人但是老衰了;风致很好的人家庭院里,树木被烧焦了;池子还是原来那样,却满生着浮萍水草。
我一页页翻下去,直至口渴,快速跑厨房冲一杯茶,一边哈气一边咕一口。回头继续看。到《懊恨的事》,一节,简直哂笑。
懊恨的事是:
无论是这边写了信给人送过去,或是人家写好了信作为回信,在送出了之后,才想到有一两个字要订正的......种了些很有风趣的胡枝子和芦荻,看着好玩的时候,来了带着长木箱的男子,拿了锄有之类,径直掘了去......为了一点无聊的事情,女人很生气,不在一块儿睡了,把身子钻出被褥,男人虽是轻轻地拉她过来,可她还是不理。后来男人也觉得这太过分了,便怨恨地说:"好吧,随你的便吧。"便将棉被盖好,径自睡了。这却是很冷的晚上,女人只穿了一件单的睡衣,时节更不凑巧,大抵家人都已睡了,自己独自起来,也觉得不大好,因夜色渐深了,更是懊悔,心想刚才索性起来出去倒好了。这样想,但仍是躺扎着,却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有点怕了,就悄悄地靠近男人那边,把棉被拉来盖着,这时候才知道他原是装睡,这是很可恨的。而且他这时还说道:"你还是这样固执下去吧!"那就更加懊恨了。
清少纳言把架子搭得特别足,笔下尽显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的撒娇,纵然脂粉,也端得可爱。
读书,与棋盘上的手谈相若,相当自在。
某夜,读《看云集》,内里收有一则沈启无书信体文,是寄给周作人老师指正商榷的。文风淡淡,好得很。周作人老师情不自禁,也写了一篇同题作文。还是觉得沈启无的好,且抄一段:
夏夜的蝙蝠,在乡村里面的,却有着另外一种风味。日之夕矣,这一天的农事告完。麦粮进了粮仓。牧人赶回猪羊。老黄牛总是在树下多歇一会儿,嘴里懒懒嚼着干草,白沫一直拖到地,照例还要去南塘喝口水才进牛栏的吧。长工几个人老是蹲在场边,腰里拔出旱烟袋在那里彼此对火。有时也默默然不作一声。
有无数乡村生活经验的人,读着可亲。尤其:"在那里彼此对火"一句......
周作人老师的弟子中,数废名名气最响,沈启无次之。而沈这里的"名",还是人所共之的"恶"名,缘于周老师的一则"破门声明"。什么事惹得周老师如此动众兴师?可能气狠了,不得不诉诸如笔墨。沈的字可谓娟正温情,跟胡兰成是一脉。前阵,《万象》里有一篇止庵的文,多枯燥考证,其中说到周老师对沈启无语多贬抑,譬如:"他乃是我的小徒,姓沈名扬的便是......"
何事惹得这个老头每每言及,必出语愤怒?简直是个谜。
午后,出门早些,离上班时间尚远,一时起兴,拐至公园,在浓阴里,抬头望一下,银杏树上的白果已然黄了。树木与天象、节气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难怪,总是有一些惘惘的愁伤挥之不去。既非居无定所,也非饥寒交迫。但,心里总是有一个空洞,如何也填不满。
树跟人比起来,就高境界得多。树永远比人高,永远比人看得远,所以,它们不愁不伤,自成一派,寂然不语......
人若学到树的一半,就算好修为了。人还是学不来树的,尤其那份自谦自抑,一生都学不来。
(摘自《低眉》,海豚出版社2014年8月版,定价: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