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4年,57岁的孔子到达卫国接受了卫灵公授予的官职,俸粟6万。生存第一,这是所有政治家的第一要义,孔子也不能例外。
卫灵公的太太南子,是孔子的“粉丝”,要求见一面。按现代政治学的基本要求,孔子该见一下,但南子是那个时代的猛女,“有淫声”。孔子应该犹豫过很久,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还是发生了:
《论语·雍也》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见之。夫人在缔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
孔子该不该见南子不是今天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纳闷的是《论语》里23个字的一个故事为什么到了《史记》中就成了快100字的标准版绯闻,而且故事的复杂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以司马迁的经历,肯定没有道理知道孔子与南子的二人对话,如何演绎得如此传奇?
我想,仅就形式而言,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的“恶搞”鼻祖。自然,没有人说过,从此“恶搞”就获得合法身份,事实上,后人对司马迁充满文学想象的演绎颇多微辞。
但奇怪的是,司马迁之后,“恶搞”者无以数计,一一列举很占篇幅,我们挑几个有趣的。说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好家伙,相当地洒脱,但“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也是李白写的,韩荆州谁啊?一节度使而已,李白想叫人家引荐,连这种马屁也拍,不够“恶搞”吗?
“恶搞”的黑色幽默特质在百家讲坛和网络时代得到充分体现,但当黑色幽默过头了以后,历史会呈现出血淋淋的底色。
北宋宣和二年,金攻占汴梁,立张邦昌为主,张邦昌没有太多显赫的经历,此前不过为河北路割地使,一时篡登大宝,自然无法服众。秦桧都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论辞进言金朝当局:“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非特大宋蒙福,亦大金万世利也。”秦桧出面阻止张邦昌当汉奸,够“恶搞”吧。但声震屋瓦的狂笑以后,应当是痛彻肺腑的沉思。
秦桧之后,“恶搞”有所变化,厚重的历史陈述中貌似不经意的闲笔,把历史血腥和仓惶抉择的苦痛如冰凌般刺入人心。《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都是些豆腐块式的“小”文章:明末名士龚鼎孳在清军破城之前与美妾相约殉国,南京城破,龚果然下水,但甫下即匆忙上岸,仅湿裤履,人问其故,答曰:“水凉刺骨”。1646年,另一江南名士钱谦益以礼部侍郎充明史馆副总裁。临行前,他穿着小领大袖的衣服游览虎丘,人问其衣服之奥妙,钱答:“小领示我尊重当朝之制,大袖则是不忘前朝之意。”时人刺之:“大人确为两朝‘领袖’!”钱谦益后来致仕还乡,日日丹石,求壮其阳,其妾柳如是有妙言曰“大而无当”!“恶搞”到如此地步,映衬出时下的“段子”特别没文化,但除了无行文人,实在无可置评。
古人之“恶搞”,有其时代背景,可以莞尔宽容之,也可以蔑视之、鄙薄之,视情况而定——或奉之为古典文学之范本,或为家国巨变折射人心之不可思议。近人之“恶搞”,大体可分两类:政治性的与非政治性的。
有蒋某人40岁以前声名不著,给朋友写信比较坦率,曾在给张静江信中提到:“同志每言弟为好色”。本来,就像他的日记写到的,每到上海,“辄去北里”,免不了寻芳猎艳,麻醉自己。但某人后来成了国民政府领袖了,不好意思于年轻时的孟浪,出版文集时把上文改成“同志每言弟脾气暴躁”。也许正像《陈洁如回忆录》所说的,某人好色时确实脾气暴躁,但这么一“恶搞”式的改编,是想达到塑造道德超人的政治目的吧。
非政治性的“恶搞”,其实中外颇有人在,只不过当时没有人用这个词。而他们通过反讽和数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揭露,表达出一种深长的人文关怀。
就说聂绀弩吧。人人都知道失去自由的日子难过,他先当“右派”,后当“反革命”,1976年以国民党县团级干部的身份被释放。二十多年,没改幽默。据他说,在北京郊外某监狱的时候,生活待遇不错,过段时间就改善伙食,每次改善,可以吃十几块红烧肉。聂先生以非常欣喜的心情写到这一段,说附近老乡逢年过节,犯个小事,也进来改善改善,而看守总是戏谑地打招呼:“又来啦!”
聂先生感慨,要是全国人民也能这样改善多好啊!
尽管种种“恶搞”不能一概而论,但历史研究还是得告别“恶搞”。因为历史以追寻真相为本旨,而本来尚无可厚非的善意的讽刺与幽默正在变质。轻者,变成轻薄的调皮,在没有质感的嬉闹中娱乐时间;重者,变成变味的亵渎。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恶搞”是一种对“他者”的蹂躏。因为心理上的距离,“恶搞”者具有任意挥洒的巨大空间,“恶搞”产品的所谓洞察力和酷,由此而生。但也因为如此,“恶搞”者很难理解真实的历史当事人的感受与心路历程,快意中不免造次,比如网络上各种版本的漫画杜甫,比如出于对当下的反感而对民国的刻意美化和编造,什么“八尺协定”,什么八年抗战八路军新四军只消灭821日军之类。“恶搞”本身正在进入一个螺旋下降的旋涡里,那是一个没有标准、没有底线的世界。
事实上,任何文化中“恶搞”历史的空间都是有限的。在美国,有人发现美军在硫磺岛竖起国旗的照片是摆拍的,于是肆无忌惮地闹了起来,有人还找了美国国旗焚烧以体现其“自由”。但美国社会立即以巨大的鄙夷制止了哄笑,因为照片是摆拍的,硫磺岛两万余条年轻生命的损失却不是供后人调侃的。
从文化学的角度看,“恶搞”是一种文化切割,一种针对过分正经和宏观叙事的切割。没有人说已经遗留下来的文化全是珍宝,但过分的愤激对主流文化脊椎、胸腔和耻骨的切割,可能造成明末式的无调与委靡。
从哲学角度说,眼下的“恶搞”已经成为“概念拜物教”,似乎不“恶搞”就不够先锋,不够洒脱,不够反体制,不够思想高度。其实,就像阿多诺说的,概念拜物教就是我们对自己的奴役,只有从中觉醒,才能获得哲学性的解药。“先生们,别悬着太高期冀,在这儿空手走到最后会是常事。”哲人的话,送给已经成名的和渴望成名的“恶搞”者。无处归属的历史虚无感——这对以历史为信仰、甚至近乎宗教的中国来说,是件大事。
(摘自《挖历史》(第二辑),九州出版社2014年10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