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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9月01日 星期一

    鲜为人知的“奶奶众生态”

    张大诺 《 书摘 》( 2014年09月01日)

        被骂之乐

        当老人开始沉默时,是生命本身的沉默,是生命本身的退化,这种退化更可怕,能絮叨能骂人,反倒是“好事”……

        在医院院子里,一个奶奶不停地说着,确切地说,是在不停地骂人。

        她有八十多岁,只要一出门,往那一坐,就低下头,看着脚面,然后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始说话。一开口就是骂人,骂得倒不太难听,但很持续,如果旁边有人,她就会对着那个人说点什么,倒并不一定是骂;而如果旁边是个老人,她就会出言不逊了,尤其是当那个老人看她的时候。

        有趣的是,她似乎也对“总骂一个内容”有点厌倦,因此后来她开始认真倾听其他人的谈话,比如,我与她旁边的一个老人交谈时,她就会突然接口,针对我们说的一个内容来训斥这个老人,说得还有板有眼,这实在是有趣,对她来说,活着的全部内容几乎就是骂人训人,并且总是那么有朝气有活力……

        当然,“骂人奶奶”也有平静的时候。那天,在医院院子里,我看见“骂人奶奶”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对面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奶奶,表情很奇怪,目光中有一点“研究对方”的味道……这种安静是少见的,噢不!是从未见过的!

        我往前走去,终于明白了,原来她遇到另一个“骂人奶奶”!那个奶奶本来在走廊另一头,与“骂人奶奶”一直东西相隔不得相见,这一次两人在院子里相遇了!这下,“骂人奶奶”呆住了,她实在没想到还有比她更能骂的!的确,这个更胜一筹的奶奶骂人时口音清楚,声音洪亮(不像“骂人奶奶”一直有点嘟囔似的),并且骂得更有表情,还夹带着丰富的手势(“骂人奶奶”一直低着头来骂)。这样,“骂人奶奶”似乎对这个更胜一筹的人有了很大的兴趣,或者有点自叹不如,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既充满兴趣又似在研究,目光中甚至有一点尊敬,而对方也似乎更来劲,声音与手势也更加夸张,这一幕就这样一直上演了十几分钟,而旁边是直勾勾看着她们的我,也看呆了……

        其实,这种现象并不只发生在她们两个人的身上。

        有些老人不停地说着、骂着,这成为她们生活的全部和唯一的内容。她们说了无数的话,没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从某种意义说,她们在那里说着,似乎就是全部的意义。说着,就是在动脑,是在调动思维,就有活力,就能——延长生命。从这个意义说,那些含糊的不连贯的语言,是她们生命的能量,不是药,但比药还好使。

        语言与生命力的关系,对于老人来说,几乎就是因果关系,是世上最神奇最有趣的因果关系。生命代表着一种语言,语言代表着一种生命,语言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语言。

        有时,我路过她们身边,只要听见她们还在说,还在“骂”,我就很放心。如果她骂我两句,我甚至会很高兴,因为她在针对具体的人进行新的思维运作……

        静  默

        请为老人在病床边布置一面亲人的照片“墙”,让她们抬眼就能看到,让温暖触手可及。

        在这个医院,有太多的老人从进来的那天起就不怎么说话,他(她)们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外面,间或转动;他(她)们的表情也很单一,是的,没有言语没有对白,只有转动的眼神以及单调的表情,这就是他(她)们生命的全部特征,而也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她)们就会逝去……有时,我觉得应该和他(她)们说些什么,但他(她)们还是那个样子,永远是那个样子。只有一次,我站在一个奶奶床前,我笑,微笑,她没有反应,但她始终在看我的方向,我觉得她的目光穿过了我,向我的后方射去,而且似乎还定格在一个地方。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转头,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原来那个墙壁上有些照片,其中有中年人,还有孩子,孩子的照片更多些,表情很夸张,很童真很有感染力……我明白了,这些照片才是奶奶真正要看的东西,那里有她的孩子以及孙子,那里是她目前世界上仅有的牵挂。而我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反倒遮住了她的视线,阻止了她与亲人的交流,让她的生命温暖被暂时隔断,明白了这一切后,我对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我老伴儿?

        一个奶奶端着一碗热汤面在二楼走廊走着……

        她本该在病房吃的,但她出来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停下来吃的意思,只是端着这碗面在走,表情平静,恰巧有大夫路过,问他:“奶奶,您这是干啥呢?”

        “噢,我去给老伴送饭。”她平静地说,继续往前走。

        大夫告诉我,她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她也是一个脑萎缩严重的病人。

        让医生奇怪的是,她平时从来没有给老伴送饭的情况,也许,她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把老伴想起来了,并且又想起老伴还在忙着,还没吃饭呢,就去送饭了。

        这里的老人并不经常说起老伴,有一次我问“眼睛奶奶”:“您老伴儿呢?”

        她想了一想,脸上的表情突然很痛苦,说:“我老伴儿,他还活着吗?我不知道,不想这事了。”

        在与诸多老人的接触中,他(她)们谈的最多的是儿女,尤其是儿子,对老伴几乎不说不问。

        有时,我问一些老人“老伴过去对你怎么样”时,许多老人都在说老伴的好,比如性格好以及对自己好,有时还有对“自我性格不好”的检讨等等。到这个时候,真的想起来的都是对方的好,并且大多数都在谈对方的性格,并不谈对方有什么工作成绩,在这一刻,老伴完全回归为情感……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我要死了,我得了脑萎缩!”在院子里,有一个奶奶如此嘟囔好几天了,开始我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以为就是一般的不知所云的话,但近处一听,听出来是这句话。

        她给人的感觉是精神头很差,跟没睡醒似的,而且身体很软,基本上是瘫软在轮椅上,头还歪在一边,好像连“正正头、直直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奶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我要死了,我得了脑萎缩!”她说这话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好像随时都能流下眼泪,而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

        “奶奶你死不了,谁说你要死了,脑萎缩是不死人的。”    

        “我要死了,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脑萎缩是老年常见病,就相当于感冒,你见谁得了感冒就死了呢?”

        我的劝说没有一点成效,我的撒谎本领在这里遭受重大挫折,像这种一点效果也不起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遇到。我又说了几句,还是没有效果,我也有点说累了,就小声地很慢地对她说:  

        “奶奶,你再过半年就出院了。”

        出乎我意料的,奶奶并没有再说她那句话,相反的,她沉默了,并且歪着头看着我,而且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我以为她说累了,但又一分析,忽然觉得是我的“语气”有了作用——我这个语气不像劝告,倒像在和她说一个“秘密”,甚至有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于是,接下来,我都用这种“神秘兮兮”的语气和她说话,效果还可以,她虽然仍然说那句话,但次数减少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底气十足似的。

        我为找到一个与这样的老人交流的方式而高兴,我准备以后多和她这样交流,看看效果如何?

        几天后,又在院子的角落看见“脑萎缩奶奶”,她还是无精打采地歪头坐在轮椅上,旁边有一棵很矮的小树,我就蹲在她身边,开始那些固定的谈话: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    

        ……

        我和她重复着以上的话,到后来我已经能够做到:口里和她说着,眼睛却在看着别处,大脑也在休息。对我来说,坚持这么做并不是一个凭意志力支撑的事,因为这几乎是一个有点“游戏性质”的事情,当我这么想时,我就很容易地坚持下来了。

        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这样的对话要坚持半年吧,并且半年内不会有什么改观,我更像是在强加给她什么,对她来说,最终的效果也许只是——习惯了有一个人在面前,语气低沉地说一些她并没有听进去的话……

        但是,半个月后,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    

        “我真的能好吗?”

        “噢,天那!”我几乎吓了一跳,是的,吓了一跳,我几乎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但又那么明明白白,就是奶奶说的!而且有目光为证,是的,她虽然仍然歪着头,但眼睛却在“怔怔”地盯着我!

        是的,“怔怔”地盯着我!

        我接下来就是惊喜了,然后就是一种陡然升温的希望:也许,我能用比预想的更短的时间起到某种效果!

        “奶奶,你当然能好了,其实,不用半年,三个月就行,这里好多人三个月就出院了。”

        “但他们说我得的是脑萎缩。”

        “人到老了,脑子都萎缩,不萎缩的反倒没有,奶奶,我不骗你,这里是治脑萎缩最好的医院,三个月后我想见你都见不到了。”

        “是吗?那我谢谢你,谢谢你,我得了脑萎缩……”

        在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她仍然嘟囔着以前的话:“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但当我劝导她时,她就是昨天那些积极反应了,我们已经在更高的起点上对话交流了……

        几天后,发生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推着一个奶奶往前走着,奶奶怀里抱着羊羊(羊羊是个弃婴),当我们三个路过“脑萎缩奶奶”身边时,“脑萎缩奶奶”歪头问我:“他(她)是什么病啊?”

        我以为她问的是轮椅上的奶奶,就说:“她是脑萎缩。”

        “脑萎缩奶奶”惊讶地说:“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脑萎缩啊?”

        我知道:实际上,她“有点相信”自己的病能好了,这几乎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收效,我只要让她始终地、始终地“有点相信”,就已经是个奇迹了。真的,越是到后来,我对自己所做事情的局限就越清楚,而只有清楚这种“局限”并且接受这一点,才能产生某种成就感,并且在相关的快感中持之以恒做下去……

        (摘自《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4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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