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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3月01日 星期六

    云泥之间的女性

    李润霞 《 书摘 》( 2014年03月01日)

        冰心曾在《关于女人》的文章里以男人的口吻如此写女人:

        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与冰心美好描摹相反的女性观同样比比皆是:比如中国孔圣人的千古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西方文豪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女人,你的名字叫脆弱!”以及为女性鼓与呼的法国女权主义思想家西蒙·波伏瓦石破天惊的断语“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可以说,所有关于女性的耳熟能详的名言常说常新,让无数女性对自己的身份、性情与命运或认同或旁观或自省。

        而我既身为女性,尤其关注女人自身与“她者”。作为现代诗歌的写作者和研究者,我曾经在南开大学诗歌节上说过“让诗歌的种子在南开扎根”这样的“豪言壮语”。但质而言之,我所理想的其实是一种精神,一种投入生活但又与世俗保持一点距离,关心生命如同关注知识一样的诗性情怀。很多人都觉得现在的物欲时代哪里还有什么诗性情怀和赤子诗心?可是,我想说的是:在这里,在我们身边,就有一位女性,她以诗性诗心的师者言行重新升华了关于美的涵义,她叫叶嘉莹。

        谁都看不见你的老,只看见你的美

        这是我在一次听叶先生讲座时从心底冒出的两句诗。因为在叶先生身上,我看到的是女性生命的圆满丰盈,是女性学者的诗性人生,是岁月摧折不了的美好境界。面对叶先生,所有人心底的感叹几乎都是:这是怎样一个诗性的女学者,这是怎样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境界,这又是怎样一份与所学所爱所研之间终生不渝的漫长恋爱?但是,谁会想到,一个亲沐母语半生的诗者,后半生在海外竟是以英文讲授中国古典诗词,而她学习英语是从45岁才开始的,是从背单词和英语900句开始的;谁会想到,一个88岁的女学者至今还在自己开车,而且一个人辎重跋涉年年岁岁地穿越太平洋,像一只文化候鸟一样;谁会想到,一个一生守住杏坛的女教师,至今站在讲台上仍是一口气讲三个小时既不喝水也不停歇;谁会想到,在她不染尘埃的诗性中也曾经历过乱世乱离、中年丧女等人生变故,在她“千金散尽”奖掖后学的背后其实是有限的退休金和朴素的生活……所有的坎坷艰困没有成为她在诗路跌倒的必然借口,相反却使她在经历沧桑之际仍然以理想境界救赎现实哀沉,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热爱与浸淫,更化为生命深处一种老而弥坚的博雅气质。正如蚌中孕珠一样,疼痛的打磨,最终修炼成晶莹的珍宝。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叶先生,听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忽然深心震撼。叶先生执着诗词,无怨无悔,痴心如初。对她而言,学问与痴念、工作与爱好合而为一,无分彼此,所以不为名利却自得其乐。这是何等幸福。在大学里,没有老女人,有的是有无学问有无文化有无境界的女性区分。就像你看到的叶先生一样,在作诗为文的诗意中,谁都看得见她的美——那是超越岁月风霜的静美,但谁又能看到她的老呢?——我想,是诗美让衰老退让隐形吧? 

        不独南开,很多大学里的女学者都有一种让老隐形让美永恒的气质。比如自称“80后”的资中筠,年过八十忧患现实,觉今是而昨非,仍然求索真知问学不辍。又如上世纪40年代即成名的西南联大诗人郑敏,现在都是奔百的老人了,可是她一见到我就问:最近学术界有什么新思想新观点?诗歌界新出了什么好作品好诗人?她博学而又单纯,爱诗又心怀天下。一次说到唱歌,她马上掀起钢琴盖儿一边弹奏一边朗声放歌。在她清扬而又苍老的洪钟声律里,我感动的是那份活到老学到老的境界,是生命不止热情不息的忘我生命力,而这,恰是一个女性,一个人最可珍视的品质。

        自然,在大学里做一个女学者,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性,那就是可以略微忽视年龄而以学品论人。然而,得到这份壮实阔大的境界也并非没有代价,有些甚至是生命代价。偏头痛、颈椎痛、腰椎病、咽喉炎、低血糖等各种亚健康或不健康的身体病症基本上也就开始如影随形了。谁和这些疾病名词结缘谁就知道生活不都是美好,也有疼痛也有无奈。极端的例子就是复旦大学年轻的海归女博士于娟,在罹患癌症之际,她的女学者身份变成“青年学者中的癌症患者”和“癌症患者中的青年学者”,但她仍以学术的严谨和生命的敬畏写下充满学理性与人情味的疾病叙述,书成身后问世的一本《此生未完成》。她用通透的文字写下的却是生命的绝笔,而在那句“活着就是王道”的励志宣言里芸芸众生又读出了多少隐含着常人难以深味的辛酸沉痛,她32岁的生命句点雕刻下的又是多少女学者同感同情的惺惺相惜?

        在大学里,其实最普通最没有诗意的生活情节应该是这样的:女教授们除了在实验室里专注于每一个数据的变化,还得在回家路上的小摊买一堆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在白天的讲堂上旁征博引外还得在夜半搜求考据写作自己的论文并批改学生的论文,她们大多是资深的熬夜族和只争朝夕的学术超人,同时也是被生活打磨的平常主妇。

        刚来南开时,曾经听说过研究女性主义文化与文学的乔以钢教授经常半夜起来还洗衣服的故事,我当时听了很是一惊。一边是男女平等思想和女权主义理论的研究,一边是传统的好媳妇好太太好妈妈,更多人讶异于她怎么能做到不“内心分裂”,或者说心态平衡?在其后十来年的了解中,我看到一个学术超人啮苦嚼累却又乐观淡然的另一面。她是“那一代”的典型:作为知青一代,上过山下过乡,在无学问无诗意的东北农村磨砺了十年,自己家庭受冲击母亲早逝,结婚后与婆婆朝夕共住近三十年,悉心照料婆婆如同母女。在如今,媳妇的美好时代都留在了电视剧里,可是她却真的就是这个时代一位“最后的媳妇”。这两年,听闻她家里年过9旬的婆婆和父亲都长年患病住院,而且分住在不同医院,她要分头去照顾,要陪夜要送饭要照顾伺候瘫痪在床的老人病人全部的日常起居。那样的各种艰难总让闻者心惊而她自己却坦然乐天依旧。问题是她还是一位女学者、女导师、女领导,所以你会发现,她在任何出差开会的机场候机时都会发短信打电话安排各种事务,总是及时有效回复别人邮件,修改学生论文改动到标点符号。就在今年春节期间,深受颈椎腰椎病痛困扰的她还要在老人住院的第三个医院做自己的治疗。她是同行眼中的工作狂,学生口中的“乔妈妈”,也是家里的顶梁柱……而像这样“千手观音”般的忙碌状态,我却似乎从来没见过她“纠结”或抱怨,相反,我从没听过她叫苦喊累,推诿卸责,我看到的却是她独享学问之乐学生之乐以及深陷各种“俗务杂事”之中的那种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充实快乐。

        有没有人因为吃过大苦所以反而对“苦”这个字眼看得很轻很淡?有没有人在今天的“忙时代”里不抱怨“忙”而甘愿做一个自得其乐的“忙人”?

        执著千般,真心一颗。作为全国知名的女学者,似乎没有世俗人眼中所谓的潇洒诗意,似乎也没有常人定位的所谓悠闲和优雅?有的都是对沉重生活本身的承受和担当,单调负累却又是朝追夕赶,日复一日,生活是如此扎实琐碎而又真切自得。甚至,对于大部分女学者来说,好像看电视是奢侈的,逛街是奢侈的,化妆是奢侈的,休闲娱乐是奢侈的,而不奢侈的都被沉甸甸的苦累填满。在我眼里,乔老师其名“以钢”,其志“比钢”。她没有“三头六臂”却真的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得不蔓不枝井井有条,她没有“感动中国”却真的让认识她的女性们感受到一种达观吃苦的励志效应。可以说,她是我身边最近的女学者,我在她身上看到更多的是对生活重担的坚忍负轭,是她以女性之柔躯百炼成钢,是她以沉实的生活质感为“女人味”这个性别词汇添加了一些平凡的文学注释。

        生活在负轭中,“绕指柔”最终化为“百炼钢”

        其实,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学者,伟大啊不朽啊这些形容词命名离我们太远,生活都是一天天的日子组合成的。曹雪芹借文学人物贾宝玉赞扬女人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对于现代知识女性而言,“以水为骨”也许是孤芳自赏超然物外的云端理想,而“水骨钢志”才是扎根厚土不离不弃的生命耕耘。唯此,“好好生活”的陈辞滥调才仍然是我嘴边的碎碎念。大学里的“妇人”,也上有老下有小,很难在生活中超凡脱俗。对她们而言,家务事,学生事,科研事,事事关心;学者心,女儿心,慈母心,心心同在。

        过去,我一直牢固信奉的是“知识改变命运”,坚定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知识是最重要的。但是,这十年在大学里的自我历练,加上对作为生命个体的每个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望闻问切”,我逐渐修正了一个基本常识: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多年前我对学问长途的自励是:愿做学人一生足。今天,为人妻为人母,面对稚子童真和万千琐事,我更体味到做一个“学人”和做一个“女学人”的纠结。言至此,心头百感交集。

        正如南开园马蹄湖的那一池荷花,有丰盈有落寞。在冬去春来的枯荣嬗递中,晚秋时节荷塘碎影里残的、败的,恰与盛夏时节开得艳的、雅的是同一支青莲。那应该叫生命的蜕变还是叫生命的历练?鲁迅在《野草》中写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是啊,所谓春华秋实,落叶归根,不正是凋零后的春泥?莲花萎谢后的莲蓬?

        就像每年踏着诗的节拍款步来到南开园的叶嘉莹先生,因为这片荷池因为有同样的生命意味而写下动心涵咏的清词丽句: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

        作为大学里的女性,作为象牙塔里的师者,以个我生命的消瘦成就后生学子的丰厚,在泥土的扎根里仰望精神的云顶,一任时光雕刻出生命的纹路,这本身不就是一首空虚与充实化合、云与泥接壤的绝句?常被譬喻为象牙塔的大学,却不是象牙制作的无瑕白塔,更不是远离尘嚣的桃花源,而是供养学问与现实人生的生命之塔。诗人冯至在《十四行集》中有这样的诗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在大学之塔的递进升华中,生命的塔尖插入云端,耸立成仰望的高度,如同理想和精神对凡俗的超越,虽遥不可及却引人心向往之终生无悔;生命的塔身稳扎入泥土,接着地气,有着与肌肤相亲的“饭疏食饮水”,也有着一地鸡毛的庸常尘埃,触手可及之处,恰恰是最真实最素朴长久的生活执念和生命历练。

        我想,在大学之塔里寄身存志的我,你,她们,或许既升华在全城市的喧哗中,也生活在云泥之间的款步吧?

        (摘自《文学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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