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
章先生最早在东京的时候就研究和传授国学，他是既要革命又要国学。第二次集中传授国学是在北京。袁世凯把他软禁起来，他还是讲国学。在章先生那儿，国学与革命不仅不矛盾，反而是一致的。到他晚年的时候，大家都不重视国学了，所以他开办国学讲习会，讲授国学。
我是通过考试成为章先生的研究生的。到讲习会一段时间后，有一天突然听说章先生要招研究生了。章先生讲学，向来以传播国学为目的，没有门第之见，任何人都可以听。但是开讲一段时间后，他发觉听讲的七十多名学生中，年龄大小悬殊，年龄大的有七十三岁，年少者只有十八岁；学识水平自然也差距很大。这样，在讲课的时候就不好讲了，讲得浅了，对学识高的是一种浪费；讲得深了，学识浅的又听不懂。为解决这个矛盾，章先生决定选拔优秀者做他的研究生，并且规定了两条录取研究生的标准。一条是：凡有大学学历的、有著作的，年纪大的学生，经考查后可以不参加考试，享受研究生同等待遇；另一条是：凡没有高等学历也没有著作的学生，可以报名参加考试，根据考试成绩录取。按照我的条件，只能参加考试。
我当时二十三岁，是年龄最小的。
苏州好景色，章门弟子常一起在国学讲习会旁边的苏州公园漫步，对笔记、谈心得，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
章太炎先生临终情形
1936年夏天，章先生得了鼻癌，刚开始时不注意，一天上完楼以后觉得头晕，他赶紧搬个椅子坐下来，歇一歇，还要讲课。章师母说不能再讲，章先生不同意，照常上课。章师母没办法，只能暗中吩咐学生们离开教室。章先生见教室没有学生，当然就不讲了。但是学生们并不知道章先生真正的病情，所以过了不多久就又把教室坐满了。于是章先生继续讲课。临终的头几天，章先生仍在讲课。他患的是鼻癌，没有办法治，就这样去世了。
临终前，章先生嘱托大家，一定要把国学讲习会办下去。
章先生逝世时，我们都在，好多人都来看他，他的老朋友们和大弟子们为他主持葬礼，大家都难过得很，遗憾得很。
关于一些历史人物
【老子】
老子是图书馆馆长，孔子向他请教过。有人把老子和李耳混为一谈。我认为，老子是老子，李耳是李耳。要不然为什么不叫李子，而叫老子。李耳是整理成《道德经》的人。老子是春秋时候的，李耳是战国时候的，不是一个人。
【孔子、孟子、荀子、韩非子】
孔子仁，孟子加个义，光讲仁不行，加个义，就是必须做，应该怎么做。孔子提出仁，没有提出义，孟子的要求高了点。荀子讲利，仁义也不行，必须严格要求。所以韩非他们是荀子的学生，严格要求，就接上法了。法家是从山西开始的，从山西李悝他们开始的。山西是法家的发源地。韩非和李斯是同学，荀子的学生。荀子就是利近法，韩非他们就是承接李悝的法。他们一个特点就是要权力集中。坏也坏到这儿。极权就坏了，谈不到民主。秦是因任用法家成功了，也是因任用法家失败了。法家，最大的成功是秦，最大的失败也是秦。很快就失败了。法厉害了，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怀疑。
【墨子】
墨子了不得。墨学是显学，但没有传下来。因为它是个宗教学说，组织严密，要求很高。儒家，学的人很多，可没有那么组织严密。
【屈原】
屈原的思想是儒家思想。他是中国第一个作家。
【朱熹】
朱子，建立理学系统。理和欲，用理来解决欲。成为一个新的传统。
【傅山】
傅山这个人了不起。他是书画家。绝对不做官，坚守民族气节。对朱子学也很有研究。我没有学过他，他一般写草书。
【曾国藩】
曾国藩学问很大。太平天国并不进步，所提倡的不少是落后的，破坏中国文化。曾国藩很重视知识分子，他的学问人品可以为人模范。他的家书是非常好的，他绝对不允许家族势力扩张，很自觉。
【张之洞】
张之洞在文化进步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他重视文化，重视古文化，而且他有革新思想。他的《书目答问》，现在看还是很好的。他选的书很好。
【康有为】
康有为是空想，不大切合实际。他把《公羊学》绝对化。他一开始在维新时还是起了好作用，章太炎先生也参加了。他提倡的《春秋·公羊传》专讲什么微言大义。牵强附会，想利用这些东西建成宗教。
【梁启超】
梁启超比他老师进步。面很宽。他特别重视历史，前一个阶段起了很好的作用，后一个阶段他就胡说了。他把满清皇帝绝对化了，这一点就反对他。章太炎与梁启超原来关系很不错的，后来他在日本主持《民报》，鼓吹革命。梁启超硬是把搞保皇的刊物自动关闭了。梁后来专搞学术，在清华园里当了教授，不错的，学术上是个通人。很通。
【胡适】
胡适的影响是在新旧两个方面。胡适的国学基础也不错。在新文化方面冲一下，起到很大作用。他的考据不一定准确。
【陈独秀】
陈独秀的思想很进步。做政治工作不合适。他就是个文人，他的品德是很好的。共产党把他开除，后来请他回去他不应。国民党送他钱，他不要，卖字为生。陈独秀死在江津。我后来在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教书，学校就在江津的白沙镇。
【蒋介石】
蒋介石把全国统一了，从现在看，也是了不得。别人都统一不了，他统一了。八年抗战那么艰苦，最后还是胜利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世界领袖罗斯福、丘吉尔，连他，一共三个，在一起开会。
【阎锡山】
阎锡山有他自己的一套。他精得很。他对于经济、矿业、工业，都提倡。他早期搞村治，村治可了不得，当时山西被称为模范省。兵农合一是后来搞的，他想学共产党，不成功。
【毛泽东】
毛泽东是伟大的。现在的看法和过去是一样的。犯错误是后来的，毫不奇怪。邓小平评价毛泽东“三七开”，功大于过。这个评价是对的。
【华国锋】
华国锋是老实人。人很好，很实在。但他不是个领袖人才。当了党的主席就不行了。他自己说他不行，不是空言谦虚。
他工作很实在，所以毛泽东说：“你办事，我放心。”“四人帮”垮台，他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当时人叫他做华主席，他觉得主席不能做。后来胡耀邦就只能称总书记了。给他盖纪念所，他不要。
【冯友兰】
冯友兰是哲学家。中国谈哲学的，冯友兰算一位。他写了《贞元六书》，了不起。当时一般只是研究家，而他不仅是研究，他自己创作几本书，形成自己的体系，可以称为新儒家代表。
关于哲学研究
当时，胡适、冯友兰等学者研究诸子时，多喜欢用西方哲学的体系、概念、术语为框框，来套中国学说。形式上新颖可喜，但往往取粗遗精，失掉诸子的真精神，形成了一种通弊，所以我写了《论治诸子》，予以分析批判，提出研究诸子学应有的基本态度和方法。这些论述，虽不能说有先见之明，但直到今天却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关于《庄子》
《庄子》一书，很多人只承认内篇是庄子自作，外、杂二十六篇是庄徒或后学附益进去的。我认为，外、杂篇虽有他人作品羼入，但主要的仍出庄子之手；内七篇是庄子晚年成熟之作，中年以前不容毫无作品遗留。我认为，没有外、杂篇，就很难看出庄子思想的发展；而内七篇的思想根源，正以外、杂篇为基础。大体来说，庄子早年曾服膺儒术，但已经每每予以新解；等到涉历日深，深感儒家所倡仁义礼智之弊之害，于是转信老聃之言，称扬阐释，不遗余力；再从老聃的以卑弱谦下来逃避矛盾，进而谋求从精神上解除桎梏以达到“内圣外王”的最高境界。我的《<庄子>通义》，就是用外、杂篇和内篇比较互证，来掌握《庄子》一书的基本精神的。
魏晋玄学与老庄很有关系，但是不太一样，魏晋玄学都是清谈，空话多，不切合实际。而庄子是很实际的，说的不是玄虚，很实际，解决实际问题。
（摘自《百岁溯往》，三联书店2013年8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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