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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3月01日 星期六

    张伯驹的遗产

    孙郁 《 书摘 》( 2014年03月01日)

        在中国,一个人的学问如何,看他对美术的理解,对诗词的体悟,对佛教的认识,便可知道大概。张氏解析历史遗物,好奇心里有生命的温度,能够驻足于文明里的闪亮之地。

        张伯驹是个奇人。

        民国至今,文化的变异很大,世道人心都不同以往。张伯驹生于乱世,偏偏情系传统,于琴棋书画中得诸多乐趣。往来于政商之间,却没有染有政商界的积习。且用自己的资源抢救文化遗产,谈艺、收藏、演戏、教学,古文明的遗绪悄然流动。他在颠簸之间,所作所为,均非己身小利,爱在文明的途中,且含着不灭的梦境,那种痴情,我们在现在的文人那里已不易见到了。

        在现代史上,激进的文人之声后来覆盖了文坛,士大夫的情调则有落伍之嫌。张伯驹是易代之际的闲人,他从事的事业,都非主流的,今天的青年人能得其妙意者恐已不多。他唱戏、填词,写楹联,鉴赏古字画,看起来都与新文化无关,格式、趣味与革命的文艺也相去甚远。因为闲,便没有火气,保留了士大夫好的传统。一言一行,都有传统里中的真气。有趣的是,张氏不仅闲,还很痴,闲人而又痴情,则有常人不解之处。我们看他的诗文,对古董、旧画、历朝书法,均有心得。尤其言及梨园的旧事,形神兼备,非一般鉴赏家可及。他虽痴情,却不贪恋,能够以远世的态度面对诸多美物,佛家的空无思想也含在其间。故拿得起,放得下。以为一切都转瞬即逝,唯爱在人间,美不被尘世遮掩,则心满意足矣。

        他知道,在一个风云骤变的时代,自己不是改革社会的人物,但却可以找到安顿自己的生命之所。新的事物可以存放自己与否,不得而知,但过往的文明里有这样的遗存是无疑的。他对古代文物、宗教、文学,都有心得,其诗文出笔不凡,有超俗的境界。在他那里,几千年的文明系于一身,古风纯而秀美,似乎也染透了心绪,就有了几多奇音。

        这样一个心怀天下、颇有爱意的人,却一直在厄运之间,说起来是一个悲剧。早年遭兵匪之患,晚年划为右派,流放到东北,所牵连的人事与文事非一句两句话可以说清。但也恰恰因此,他对历史与文明的认识,则有切肤之痛。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不应当做些什么。

        五四之后,新文人吐故纳新,有诸多佳作问世,遂引领着社会风潮。像张伯驹这样的人物,看到了革命的不可避免性。但以为文化的革命,则应小心谨慎,不可把文化的遗产简单视之。我们看他论述戏剧与革命的文章,则可以感到,他是有济世之心的人,主张文化里的静的一面。近代以来的革命,在动的一面甚多,忘记了文化的安静的益处。中国文化的精妙之气,在于超时空里的安静。古老的遗存定格在生命深处,外面的风雨如何变动,均不能撼摇其本性。于是在晦暗之地有奇光闪烁;于风雨之夜能有安定之所。张伯驹的文化理念,其实并非落伍者的选择,至今想来,那温润的词语与旷达的情怀,岂不正是今人所需要滋润者?旧的戏文与辞章,乃几代人精神的积淀,是粗糙生活的点缀,也系由无趣进入有趣的入口。张伯驹深味我们的时代缺少什么,于是苦苦寻梦,且与世风相左,那恰是他不凡的地方。

        我注意到,他平生留下的文字不多,除《红毹纪梦诗注》外,还有《续洪宪纪事诗补注》《丛碧词话》《丛碧词定稿》《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丛碧书画录》等。我于此看到其知识结构,觉得那一代人的杂学里,有文化中最美的元素,这些在如今的文学学科里已经没有多少位置,被认为是一种小道。但其实我们细细查看,则有文史里贵重的存在。我们从中所得的,是在新文学里所无的东西。比如他的书画题跋,几乎篇篇都好。所谈的名画、名人笔记,鉴赏的深度外,还有知识的趣味。比如在《唐李白上阳台帖卷》就说:

        太白墨迹世所罕见,《宣和书谱》载有《乘兴踏月》一帖。此卷后有瘦金书,未必为徽宗书。余曾见太白摩崖字,与是帖笔势同。以时代论墨色笔法,非宋人所能拟。《墨缘汇观》断为真迹,或亦有据。按《绛帖》有太白书,一望而知为伪迹,不如是卷之笔意高古。另宋缂丝兰花包首亦极精美。

        文字老到而有见识,乃鉴赏家的妙笔。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对其遗文,只有佩服。

        张伯驹是个很通达、幽默的人。既能够写出词学研究的妙文,又能记艺林俗事,于正史之外得到启悟。我喜欢他那些关于文坛掌故的文章,印象是比郑逸梅的艺林闲话不差,《世说新语》的智慧也常出现在笔下。有趣的是他对伪道学的态度,那看法与太炎先生的观点颇为接近。《道学先生》一文讽刺朱熹以来迂腐的文人荒谬之迹,六朝人的笔触历历可见。他对民国往事的勾勒,雅音有之,闲笔亦多。比如《职官考》,写民国官制的可笑,参之民间笑话,批评的眼光与新式文人很是接近。张伯驹在述往的文字里,能够跳将出来,以历史的眼光反观旧物,又有批判的精神,则是旧式士大夫少见的风采。我们从他欣赏章太炎、黄侃、吴承仕的行迹里,读出旧文人气里的忤逆精神。他在新旧之间的选择,原也复杂得很。

        这样的文人,我们过去统统把他们归为旧式的遗老,其实是一种误解。新文学史不太讲这类人的文字,就遗漏了民国文化的一道重彩。我这代人,受到“文革”的影响,对张伯驹这类旧派人物,多有隔膜。旧戏、旧事、旧画,都视为废物,不敬的地方很多。我在博物馆工作多年,与历史的旧物接触,发现自己竟是艺术的盲人,对许多遗产均很无知。再后来读到那些被打倒的文人的旧作,有许多的高明之处,遂叹近代革命的残酷。中国社会的悲剧,在于对文化的破坏未曾间断。而历史的精妙之所,常常在那些喜静的文人之中,他们倒是延续了民族的精神火种。张伯驹保存的字画,均系国宝,价值连城的。官方所忽视、蔑视的遗存,他却以性命存之,成了历史的佳话。

        过往的时光里,有诸多我所不识、不解的人物,而这些已经成了广陵散般的存在,不可复制了。想到此,便感到黯然,惆怅顿生。五四之后,学界把文学化为新旧两营,界限分明,不知道新中有旧,旧中含新,革命成功后文化理路越发单一了……

        (摘自《随笔》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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