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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1月01日 星期五

    打鬼

    白兰芳 王拙 《 书摘 》( 2013年11月01日)

        俞大爷家的院落,坐靠北山,大门朝南,左右两排共八间屋,缺个正中的堂屋。他夫妻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人都说七仙女下凡。到计划生育开始儿子还不来,就算了。没儿子,也没心思盖堂屋。这会子俞大爷睡得实实的,亲房庄客们七手八脚搭起来向他告别的棚子就在盖堂屋的位置。

        十天前,俞满缸大爷手提着一篓子鸡蛋,拿根粗实的打狗棍子去赶集,卖完鸡蛋后,他去了趟三亲家家。对庄户人家来说,逢年过节吃上顿油饼子炒鸡蛋,那就美香得不得了。人老了嘴更馋,何况亲家母做的油饼子炒鸡蛋远近闻名。不然的话,俞大爷实在划不来走大半天山路,直到太阳西斜才赶到亲家母家里。    

        “亲家母,我是专程看你的。你看天也快黑了,我抽袋烟就动身。”    

        “那怎么成!要不我给你烙油饼子,炒个鸡蛋?”

        亲家母看俞大爷的表情,心里亮堂得很。也不说了,擦把手就下厨房了。不大一会儿,炕桌上摆上一盘子黄澄澄的炒鸡蛋和一张油饼子。

        俞大爷他是真饿了,美滋滋地吃起来。当然,油饼子只能一张一张地烙。转眼间,俞大爷吃下去第八张饼,亲家母也来来回回跑了八趟。

        俞大爷用大手擦一把油津津的嘴,眼看天色暗淡下来,再也不敢耽搁,还有四十里山路要走,便辞别了亲家。

        天阴看不见月亮。秋夜天气冷飕飕的,俞大爷扛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一摸上身,光穿一件汗衫儿,后悔没带件厚实衣服。想起早上鸡飞蛋打就来气,但是又想起这顿油饼子炒鸡蛋,心里好受多了。

        一个人赶路没劲头。俞大爷把杏木棍子跺在地上“咚咚”做伴奏,吼起了秦腔《华山救母》:“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四十多里路才走了三分之一,得加油走!突然,他感觉后面有人!

        远远有个黑影影,俞大爷喊一句:“哪个庄子的?”黑影影不吭声,站着不动,后来又坐下了。

        狼?!

        俞大爷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头皮发麻,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使劲攥住手中的杏木棍。棍子沉沉的,结实!俞大爷稍稍有点踏实。  

        得赶紧走!俞大爷虽然胆大出名,但对狼还是畏惧三分。他知道,一只狼还能对付一阵子,要是来上两只、三只,麻烦就大了!

        俞大爷快走,狼也快走。俞大爷慢走,狼就慢走。人和狼之间总是保持一定距离。有时狼发现靠近了,还会主动后退一点。

        跑?不能跑!俞大爷知道跑是最危险的。跑就是示弱,狼会借机进攻。他尽量不回头,只用眼角余光观察。有时挥舞一下杏木棍,会生出些许勇气和斗志。

        狼陪着俞大爷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地,距离在逐渐缩短,狼似乎不耐烦了。俞大爷知道是时候给这畜生一点警告了。说时迟那时快,俞大爷猛地一个转身,大吼一声,向狼冲去,杏木棍在黄土地上扫过,卷起一阵尘土。狼吓得跳起来,掉头就跑。俞大爷哈哈大笑,他早就听说狼是铜铁腰麻秆腿,最怕棍子地上扫。果然如此啊!俞大爷心里更有底了,大步流星赶路。狼呢,还是跟着,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等来到村子的山梁上,俞大爷一声口哨,村里便响起一片狗叫声。俞大爷扭头看时,狼走了。那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依依不舍的样子,转眼尾巴也不见了。

        俞大爷长出了口气,有种虚脱的感觉。命大啊!

        山梁上已经能看到屋顶,但还得走一大会子过一段弯坡。俞大爷有了战胜狼的成果,觉得胆子不妨更大一点,可以走走捷径早点到家。那就走雪沟。

        阴森森的雪沟里现出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宽窄不匀。沟太深也阴,去年冬季的雪还停留在坑凹处,白白的没化开,这里一年寸草不长。1958年前后“大跃进”开荒平地时平了好多坟,无主骸骨全扔进雪沟凹地,所以这里白天都少有人走。

        胆儿大的俞大爷他要闯雪沟。他小心翼翼,不时拿棍子探探路是不是稳实,一脚踏空可不是玩的。不多时,俞大爷就看到一团一团的鬼火在飘荡。奇怪的是,始终有三团鬼火在他前头三米左右一闪一闪,像是专门给他照路。俞大爷连感激的念头都有了,这鬼也挺有人情味嘛。俞大爷就这样一步步从沟里走上来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洋芋地。

        俞大爷顾不得许多,直接穿越命娃子家的洋芋地。才走几步,忽然一团奇大无比的鬼火旋转着冲他而来!

        俞大爷心惊肉跳,想撒开丫子就跑,刚一提脚,“扑通”一声绊倒在地,嘴边碰到一团稀糊糊的东西,嗅一嗅,那是野狗刚拉下的稀屎。

        绊倒俞大爷的是一颗露出一半的洋芋。命娃子家今年地里上了化肥,洋芋本来就大,这颗更是硕大无比,都冒在土上面了,偏偏儿让俞大爷踏在上头一滑,不偏不倚嘴巴又扣在那泡狗屎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团鬼火又忽闪忽闪逼过来,莫非这就是鬼缠身?

        俞大爷不由怒从心头起,他要打鬼!产生念头到决定执行三秒都不到。他将用了几十年的杏木棍子往地下用力一顿,抡起来朝鬼火劈去。只听得“吱——吱——吱”的一声怪叫!俞大爷那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鬼叫声!他打到鬼了!

        俞大爷浑身软绵绵的,瘫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感到前胸后背冰凉凉、湿漉漉,冷汗直流。

        这世上真有鬼啊!我姓俞的今日打着鬼了!摸摸头,莫名其妙起了一个大包——鬼干的!

        争强好胜的俞大爷一赶回家就躺下了。几天不吃不喝,口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亲家母的油饼太小,吃了八张还没饱……咱跟狼交了朋友,是兄弟……世上能人多,我就敢打鬼……”

        庄里人七嘴八舌:这害的不是吃药打针的病,去了医院也是白花钱。还得请田阴阳田神医来!

        田阴阳田神医来了,表情严肃,眼睛只看天不看地。不慌不忙稳稳地在炕上坐好,就着罐罐茶吃着油饼炒鸡蛋。完了扫一眼众人,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事情很清楚嘛。先是狼给把魂吓跑了,后是鬼把魄领走了。三魂六魄,你们知道不?好办嘛,抬上叫魂去!”

        大家抬着俞大爷去洋芋地,打着铜盆,一路上大喊大叫:魂来啊,上身啊!回来吧!田阴阳一直忙活着,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做些大家不甚明白的姿势。俞大爷眼睛直直的,有光。

        等翻过埂子到了命娃子的洋芋地,大家看到满地的脚印。后来发现一个西瓜般大的洋芋破成两半,还有一泡狗屎和一只死獾子。

        俞大爷也盯着看。

        我们回放一下当时的镜头:俞大爷一棍子插在地上,正好插在这颗洋芋上,棍子一抡,在力劈华山时洋芋一分为二,一半砸在俞大爷的头上,另一半恰好砸死一只偷食的獾子。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分析当儿,俞大爷眼睛里的光散了。

        命娃子抚着俞满缸俞大爷的灵柩,长叹一口气:“爷,都说我害了你,洋芋不该长那么大。你说我咋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嘛!”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几个乡邻进来看看,说没事,他酒喝多了。

        (摘自《拾柴记:一个家庭的写作文本》,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45.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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