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深度·文化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3年05月01日 星期三

    长篇小说《囚界无边》节选

    蒋子丹 著 《 书摘 》( 2013年05月01日)

        提要:

        “传统作家”蒋子丹在本书“序言”里说:“听说在网上写小说最考验作者讲故事的能力,就忽发奇想要去试一试……又听说网上的读者看小说,很挑剔,很无情,三五天没有人问津,就把你给冷藏了。这似乎很具挑战性……选个心情不错的日子,我这只菜鸟就出发了。”于是,蒋子丹化身“老猫如是说”,每天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版块现写现贴。没想到,网友们每天坐等更新,不但看热闹,还跟帖评论、预测结局、为人物情节发展献计献策,跟帖互动历时七个多月,自称“猫咪”。一时成为“舞文弄墨”的当红热帖。

        【故事简介】

        新上岗的狱医沈白尘,在囚车上偶遇涉嫌信用卡恶意透支的白领魏宣。两个年龄相仿身份迥异的年轻人,在同一天进入了某市看守所,从此开始了他们人生中堪称最为特殊的阶段,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也由此在他们面前展开。

        小说以这两个人为引线,穿梭于警察和囚犯之间,描绘看守所的干警纪石凉、张不鸣、修丽、于笑言、戴汝妲、沈白尘,男犯龙强彪、万金贵、魏宣、高芒种、歪脖儿、小剃头,女犯陈山妹、朱颜、安莺燕等人的人生图景,讲述警察与警察、囚犯与囚犯、警察与囚犯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通过与之密切相关的外界人物:魏宣的未婚妻周小乔和顶头上司阿克迈、记者鄢嫣、陈山妹的婆婆与儿女、万金贵的各种关系,渗透到司法、企业、传媒、农村,甚至城市生活的灰色地带,多方位再现现实社会场面,同时构成了各色人等的曲折故事。

        就在各方人物矛盾层层铺陈开来,看去已经难解难分之际,一场山崩地裂的地震袭击了这个看守所,所有人物的命运在这个节点上发生了令人无法预知的变化,而这些人物在灾难中的种种表现,也把他们人性中最隐密、最深层的因子尽情释放出来。

        小说采用多线索推进、多组人物交错的方式,写一群有故事的人,以此来奠定全书的可读性基础,尽力让读者读起来有趣味的同时,也对国家和人物命运有所关怀。

        彪哥觉得,自从万金贵进得一号仓,这贼船上的气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看上去干瘪瘪的小老头儿,身上有一股震慑人心的能量。打从十几岁开始在江湖上混,他阿彪的凶狠和舍命是出了名的,除了死去的飞哥,他几乎没服过谁,也没怕过谁。在他心里,服和怕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既然没人能让他服,也就没人能让他怕。飞哥死的时候,彪哥觉得自己的心,包括整个人,都轻得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随风飘去。那会儿他就想,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让他服让他怕的人,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如今,这个叫万金贵的小老头儿出现了,带着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气以及让他阿彪无法忽视的能量,挤进了他的生活。这个人每天不声不响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比起一个大喊大叫的人来,让他闹心得多。

        刚来的那天,老万头儿用一个装牛奶的破盒子做的纸钟,已经成了全仓人的作息时间标准。除了夜里睡觉,万金贵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要去拨一下钟的指针,逢到看守所起床、开饭、坐板、训话、熄灯等等重要钟点,他拨出的时间总是八九不离十。彪哥注意到,每次拨钟之前,老万头儿都用眼睛看看太阳,然后用鼻子闻闻气味,在没有太阳的阴雨天,用鼻子闻气味的动作,就做得特别努力。估计时间,用眼睛看太阳,这还说得过去,可用鼻子闻时间的事情,有谁见过?光这一条儿,就够让人咂摸一阵子了。

        彪哥绝不想说自己服了怕了万金贵,可除了这两个字,又找不出别的字来代替它们,这种不上不下,四边不着地的滋味,他阿彪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尝过呢。

        前些天,彪哥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个哑巴开口说话。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说话,是最难缠的,只有他开了口,才能摸着他的底牌,知道怎么对付他。结果所有的办法都不好使,还是纪管教来玩击脸传笑,才把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给引出来。他这一开口彪哥才知道,万金贵原本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只要他愿意说,那话还开了阀门关不上了。

        为击脸传笑的事气着了纪管教,万金贵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一高兴就开始教人下起象棋来了。那副自制的纸象棋,棋子是用卫生纸、报纸加了稀粥、胶水捏成的,一个个歪七扭八,站都站不稳,但一点儿不影响老万头的心情。

        彪哥斜倚在船长的宝座上,眯着眼睛假寐,耳朵却伸得长长的,因为老万头儿虽满嘴都是象棋术语,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开始,老万头儿说:下象棋,开局不能没章法,当头炮、九尾龟、飞相局、仙人指路……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上阵就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就说仙人指路这一招,兵七进一,出手就能一箭双雕,既可投石问路,试探对方棋路,又可为马开路,你要会动这一步,开局对手就知道你是个懂棋术的,不敢小看你……应对这招,最凶的是炮二平三卒底炮,又称平地一声雷,呶,这么走……这下棋和做人其实是一个理儿,无论到了啥地界,初来乍到先来他一招仙人指路,探好对方的路数再说。对方懂事儿呢,咱就按懂事儿的规矩办,不懂事儿也有不懂事儿的规矩。这儿说的是开局。

        仓里的生活本来无聊至极,有人教下棋,还兼带谈人生,一帮老犯都乐得去听去看。老万头儿当然喜欢这个阵势,话就更加多了起来:你们要学会下棋,有些棋局非得背熟不可。字可能不识几个,书可能没读几本,著名的棋局不能不知道。中国古代四大著名棋局,有谁知道?

        围观的犯人中有知道的,赶快答道:七星拱斗,野马噪田,蚯蚓降龙,千里独行……

        老万头儿很满意地说:行,还有人答得上来。我们小尾巴村的棋牌队,从娃娃抓起,上来就让他们背棋谱背棋局,市县两级象棋比赛,哪次冠军跑得出小尾巴村的圈子?国家级大师里也有我们的人哪!……这四大排局里,我最喜欢哪一局呢?……嗯,就这个蚯蚓降龙……你们瞧瞧,在这象棋里边,车是多厉害的角色?横冲直撞,可进可退,这一局里的双车,肯定就是强龙嘛。可是呢,偏偏一直被两个弱如蚯蚓的小卒子纠缠,搞得强龙不得强,反被蚯蚓戏弄。……我下棋最爱用这着,不做强龙做蚯蚓,让对手以为你真跟蚯蚓一样,只不过一根没头没脑没眼睛的软肠,碰到危险就缩成一团。人家以为你软,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是真的软。蚯蚓这家伙属土性,到了土里头你就看它的本领,一声不吭在地底下拱,拱,拱,多硬的土疙瘩也能被它啃出窟窿。我万某正是一土生土长的土命人,蚯蚓这东西对我的心思,我这一辈子,还就爱在土里头拱,只要把我搁在土里,任你啥样的强龙,我都能缠死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说是彪哥自己,就连旁边不相干的人也都听出点道道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老万头儿又缓了劲儿说:咱们种地的人,谁不知道蚯蚓的好处?没有它,连草都长不高,别说庄稼……

        老万头儿叫阵,彪哥就得寻思怎么应对。不应不行,不应成了一条虫,应了他,成了龙被他来缠,也不是铁定胜算。彪哥虽说生性鲁莽,毕竟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知道凡是出怪招的对手,都需要格外谨慎对待,有勇无谋便要吃亏。

        正没定准,听得门响,魏宣吊着左手走进来。

        彪哥有点意外,但意外之下也马上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搁在以前,挨打受伤这种事,都是谁碰上谁倒霉,除了你自己在一边自疗伤口,没人会特别关照你,省得看守来过问,被你赖上说不清。可是今天不一样,因为有了老万头儿,彪哥不能再按他的旧章程行事了。

        只见彪哥扭头对歪脖儿说:大副,过了不是?只不过让你们给他点小颜色,谁下手这么黑?

        歪脖儿也觉得意外,答道:谁知道这书生小白脸儿,薄胎瓷碗似的,这么不经磕呀。

        彪哥做出过意不去状,对一个犯人喊道:大管轮,把你的铺跟加油换换,你左边没人,省得刮蹭。

        大管轮本来是仓中一个中层领导,占了好铺位满心不情愿出让,被船长点了名,也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搬着被子,等着魏宣动手换铺。

        彪哥又叫道:你没看见他手上有伤,还指望他来搬呀,就不能帮他一把?接着又吩咐歪脖儿:大副,给他补补。

        歪脖儿忙起身,到小仓库里取了两瓶豆奶过来。

        大管轮见船长认了真要优待魏宣,这才点头哈腰,赶紧把魏宣的铺盖挪了地方,又要扶他躺下。

        魏宣对眼前这戏剧化的场面显然没有准备,一会看看彪哥,一会儿看看歪脖儿,满脸的困惑,不知道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魏宣在铺上躺倒,右边正好挨着老万头儿。让魏宣更为惊诧的是,这老万头儿,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姿态,突然对他说:你真的骨折了?

        魏宣被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吓了一跳,忙说:当然是真的,骨折还假得了?

        老万头儿高深莫测地眨眨眼说:我给你瞅瞅。

        然后不容分说握住魏宣打了夹板的手,又把他另一只手拿起来摸了摸,说:你这两只手的温度完全一样,看着不像有一只骨折了呀。

        魏宣心里虚,话也说得特别急: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大夫说我骨折了,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老万头儿不慌不忙道:既然人家大夫说了,咱们就别让人家说错喽。这样吧,我来给你弄个一手凉一手热,让你像个骨折的样儿吧。

        万金贵的这些话,说得全仓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魏宣的左手看,看得他如芒在背。

        一干人除彪哥之外,全都围到了魏宣跟前来了。老万头儿特别挑了歪脖儿、大管轮等几个船长亲信,让他们分别测了魏宣双手的温度。

        老万头儿问:一样凉热吧?

        歪脖答道:一样,完全一样。

        老万头儿说:那我就开始了。

        说罢,他先走到纸钟跟前,用手指拨了一下指针,才回到魏宣身边来。

        只见老万头儿颈项直竖,下颏微收,双目垂帘,沉肩松胯,把双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立鼎安炉的起势,接着分掌拨云,马步下蹲,把蹲星伏虎、凤凰展翅、海底捞沙、攀星拿月等一系列看似并不相干的动作,穿插反复很熟练地做了几遍,又突然将双掌前伸,手指弯曲成鹰爪状,以鼻孔猛烈出气,持续了足足两分钟之后,复以双手交叉于小腹前,全身抖动数次,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老万头儿神态怡然没事人一样,轻轻用手托住魏宣的两个臂肘,反复对他说:闭上眼睛,想着你的手……想着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握着一块冰……想着你的右手……你的右手正在火上烤……想着你的手……你的左手,左手握着一块冰……你的右手,右手正在火上烤……

        几次三番之后,魏宣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万老头儿将他的双肘放下,停住一会儿,把自己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又开始重复以上的话。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老万头儿又将纸钟拨了一次,退到旁边盘腿打坐,对众人说:现在你们可以试试,他的两只手,是不是左手凉右手热了。

        人们一个个上去摸索,个个都大惊称怪,尤其是歪脖儿,更是惊奇得大呼小叫。

        老万头儿又问魏宣道:你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因为与父亲的隔膜,魏宣一直把这些信神信鬼的做法,当成旁门佐道对待,从来不加评论。这回被老万头儿做了试验标本,不得不细心体会身体的变化,还真的觉着两只手,一只有暖流徐徐上升,一只有凉意缓缓下行。

        魏宣见问,不得不连连点头如实相告:真是神了!

        在老万头儿发功作法的时间,彪哥独自一人躺在铺上,百无聊赖,把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这个本子有年头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的遗物。主人早就出了看守所,或者去了监狱,或者回归了自由,再不然就已经吃了枪子儿,总而言之,它成了一号仓的公共财产,被一波又一波的囚犯共同所有,兼后继创作共同丰富。本子上写着些没寄出去的家书,有给老婆的,有给父母的,记着些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派过用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情诗以及从报刊剪下来的歌星影星照片。

        彪哥进来之后,把它当成宝贝,遇到什么烦心事,把那个艳俗的本子拿来一翻,对着歌星影星的照片发一会儿呆,心情就好了很多。用他的话说:咱见不着真的,还不能看看假的?过过干瘾也好呀!

        彪哥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到处招蜂引蝶,没把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好。现在不成了,关在这里边,挨枪子可能还够不上,判上十几二十年的可能性大得很,等坐完了监房回去,年龄一大把,别说又穷又老没有女人睬你,就算有个现成的相好在外边等着,你的家伙也不一定行了。

        当然,这是彪哥沮丧时说的话,得意时他可不这么说。特别是当着那些刚刚成年,还没经过多少风月之事的小兄弟,他的神气可大了去了:老子当年像你们这样的年纪,早就成资深少奶杀手了。少女们咱不稀罕,她们啥都不懂,不会伺候爷们儿,还是少奶好。老公在外边玩别人,玩得她们一肚子怨气,个个像装超量的煤气罐,别说碰到点火星子,就是晒晒太阳也能自燃自爆。只要她们相中了你,倒贴钱是小事儿,随叫随到也不含糊,最好的一点是,等你玩腻了想甩她们,容易得很,只要一句话就够用了。什么话?只要你说,老子也就地痞流氓一个,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了不知埋在哪儿,你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回去过你的安稳日子去。大不了抱着你痛哭一场,也就结了。不像那些自以为纯情的小女生,动不动就说,我这一辈子就交给你了。一辈子交给老子,多吓人?老子这一辈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再搭上一个,往哪儿搁呀?

        自从老万头儿进了仓,彪哥得意的机会明显见少,老是心事重重。花花绿绿的笔记本上,明星们妩媚的笑容,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往日看着像要投怀送抱的眼神,现在也让他觉得暗含了轻蔑和嘲讽的意味。特别是眼下,当老万头儿以他的一套象棋人生理论,征服了仓中众人,又在魏宣身上制造了惊人的变化,照片上的女人们,微微张开的双唇,分明都在发出无声的议论:就凭你一个凡夫俗子,跟这样的高人斗,还不是自讨苦吃?

        彪哥拈量再三,觉得老万头儿待人行事,全是剑走偏锋不知来路,的确不好硬斗,且以他进仓后受到的关照来看,外边一定有大人物罩着,很可能在这儿住不了几天,就被捞出去了。如此何必跟他争几天之短长,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想到这儿彪哥下了决心,把破本子往床上一扔,起身往老万头儿这边凑过来,仿佛完全忘了这些天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制伏这个身份特殊、态度傲慢的老头儿,伸出双手连声对老万头儿说:万爷,你让我也试试,让我也试试。

        万金贵进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叫他万爷,而且这第一声万爷,正是彪哥这个强人喊出来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意义重大非同小可。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老万头儿脸上一闪而过,这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容。然而他似乎并不为彪哥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受宠若惊,只是淡然说:你想试也得等过几天了,这种把戏是命门火熬着元气才玩得起的,连着玩就得要了我的老命了。

        几句听上去不温不火的话,却含着彪哥闻所未闻的玄机,这就迫使他不得不应道:您先养着,先养着,等您养好了咱们再玩。

        看见老万头儿微微出汗,彪哥接着马上吩咐:看把万爷热的,你们谁来给万爷煽煽风,大副,快给老爷子找点补元气的东西……

        老万头儿朝他摇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正在养气不能吹风,进食嘛,今天连晚饭我都不能吃,吃了会阻塞我的气道。

        彪哥自愧不知对方法术的高妙,坚持要表示自己的好意:要不然,要不然您坐到我这边来,这边清静。

        老万头儿和和气气说:谢了,免了,心里清静坐在哪儿都一样。然后一语双关道:你彪哥的位子还是归船长自己坐,别人谁坐了都不合适。

        彪哥听懂了这句话,心情复杂无以言说。这彪哥打小就是个顺毛驴子,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就冲这句话,当下就向全仓人发了指示:从现在起,凡是万老爷子打坐的时间,全船上下一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连放屁也得放蔫的。听见了没有。

        众人笑答:听见了。

        至此谁都以为,这场蚯蚓与强龙之争,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了。没人知道真正你死我活的结果,正在前面等着他们。

        (选自《囚界无边》,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36.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