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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12月01日 星期六

    在梅兰芳家磕头

    徐城北 《 书摘 》( 2012年12月01日)

        接触的“角儿”多了,既高兴,也麻烦。高兴是我能集中认识这么多的名伶,麻烦是他们彼此都有些互不服气。有时在私下谈话中,某人会亲热地贴近你说:“城北啊,咱们是自己人了,要是别人的话,求我讲给他听,连门儿也没有!不过,咱们说话是哪儿‘说’哪儿‘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很感谢他的热诚;可等他说出来一听,才知道完全是一片废话,甚至是一些嫉妒他人的“小话”;不仅没有艺术价值,连其他方面的参考价值也没有。但我还会第二、第三次遇到这种情况,人家岁数比我大,又是很认真地讲,我不能不听,但时常又是很厌烦再去听它。我能有抑制、阻止他们再说这类话的办法么?我是否得请出名震梨园的祖师爷或人格神出来呢?

        思想很久,最后想出办法。因为我工作的是京剧的国家剧院,其第一任院长就是大名鼎鼎的梅兰芳。他离开我们五十多年了,但当年我作为中学生看他戏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相信与他同过台的后辈对他的忆念更深,在他的精神感召下,那些不甚光明的东西就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我何不专心研究一下梅兰芳呢?他既是我们的前院长,更是今天梨园(扩大说,就是整个的梨园)的人格神。

        我当时住在西城区的三不老胡同,这里是全国政协的机关宿舍。同住在一个院的冯亦代伯伯,给我写了一封给梅兰芳第二个儿子梅绍武的“介绍信”,信上介绍了我母亲当年访问梅兰芳的过程,也介绍了我今天的工作单位。我预约了绍武,就到他们夫妇当时住的西城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家“副宅”去看望了他。何谓“副宅”呢?“正宅”在护国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副宅”是解放初期以梅夫人的名义买的,专为接待老家泰州亲友或梨园子弟学戏进京而用。等梅兰芳本人去世,这房子空闲下来。等1976年闹过地震,梅夫人等便搬到了这边,并派梅家的第三代把许姬传老人也接到这里来住。渐渐的,梅家的几个子女也搬了来,一人一面房子住了下来。当初,我第一次进入院子,一种下意识就告诉我,怎么那么眼熟?那廊子,那房檐,那台阶……怎么我似乎见过似的?回到家翻出老照相本,忽然翻出自己的一张老照片:只四五岁年纪,冬季,穿棉袍,独自站在廊下,雪花正扑进我的怀里……这时的房子,主人还是《大公报》三巨头之一的女婿,由于天津《大公报》向北平派驻了办事处,而办事处又没有现成的房子,于是我父亲(办事处主任)选中了这房子,就由《大公报》老板向房主洽谈,办事处就顺利进驻了这所房子,这也才有了我那张幼年的照片。

        我进入这梅家副宅时,梅夫人已去世,我向住在北屋耳房的许姬传老人述说此事,他也连连称奇。我曾先后进入各面屋子访问梅先生的各位子女,分别写成小文章连续发表。随后,又先后采访程宅、尚宅和荀宅,又分别写成连载文章发表在不同的报刊之上。走访这些梨园的世家,一来对我深入了解戏曲规律有帮助,二来可以稳固自己在剧团的地位。如果有哪个宅门中的再传弟子“犯刁”,我就去他那个宅门中告状。这么做还真有用,今天京剧演员可以不听剧院领导的,但就是不敢在梨园宅门里“犯刁”。

        话说某日,我无意来到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宅,进来才知道那天是梅先生的忌日。梅宅本来是准备了饭的,准备如果有弟子前来祭拜,就一定要留饭。但那天偏巧就没一个人来,梅家子女心中感慨:老爷子在世时,学生们几乎踩破门槛,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就世态炎凉一至如此。他们说:“城北啊,你赶上了也就别走了,先参加我们的家祭,完事再在我们这儿吃中饭……”这么恳切地一说,我也就不能不留下了。随后在北屋的西侧梅先生的照片前,摆了香案,绍武举香,子女陆续磕头行礼,男性在先,女性随后,女性中也是女儿在先,媳妇在后。等家族行礼完了,才是外来宾客。先由许先生上前鞠躬,随后有梅先生早期弟子(男旦)磕头,最后该我了——是鞠躬?还是磕头?我略有犹豫,葆玖在一旁说“鞠躬吧”,而五嫂屠珍则说“给艺术大师磕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一说,我就只能横下心来磕头了……就在这一刹那,我脑子转了好几转,梅兰芳死时是党员,我如今可还不是党员,他欢迎家里今天举行这样的仪式么?……时间过得飞快,也容不得我细想,我只好磕头了,磕得半深半浅的,远不如梨园人物磕头那么虔诚与自然。

        等从地面上“起来”,葆玖、葆玥都上前说“谢谢”,我发觉他们在手心中用了力。而过了几天,等我再去中国京剧院遇到其中梅派的再传弟子时,发现他们对我态度都特尊敬。我有些不解:“呦,您几位!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们笑笑:“没什么,您参加了我们家门里的祭奠,那天我们本来也想去的,还担心自己资格不够。结果一懒没去,最后都挨了骂……”当然,是谁骂了谁,是怎么骂的,我都没问,但我总觉得其中蛮有“戏”的。如果有知道的细致描述一下,必然挺好玩,当然,也许还不止是好玩。梨园当中这类事情很多,研究一下必然大有意思。

        我就在这一时期,还先后访问了四大名旦当中的其他三家:程家老宅在西四北三条,离我们家咫尺之遥。我认识并熟识了程老夫人,熟悉了她的四个儿子,并逐一访问过。他们家有些隐私,我探求几次而不得。后来等我知道了其中一些,反倒彻底放弃。因为有些细节对我来说,似乎还是不知道更好。尚家我去了不少次,尤其是与他们家的张秘书搞得很熟。他们家的客厅很小,但家具都是硬木的,每件背后还用毛笔写着一个人名。我问其故,老夫人直爽地说:“等我死了,写着谁名字的,就分给他。人人都有份,既不要打架,也不要看见别人的眼热!”荀宅我结识了张伟君,她实在是个大能人,并且想“用”我整理荀先生的日记。我思索了许久,没敢接这个活。我和她的女儿、女婿也搞得挺熟。深入到他们派内或家内之中,我多少知道了他们本人本家本派的另一面。另外,中青年演员进入这些大宅门后,那神态那思想那行为那举止,就和他们在剧院时的常态太不一样了。在这些大宅门中,他们有着各自的辈儿,当然,同一辈儿的演员成就不同,这又让他们也萌生了不同表现。在大宅门中,旧的礼节比较多,也比较好玩,至少是我这个外人看来如此。总之,如果新知识分子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不先懂得一些大宅门内外的知识(光懂得还不够,最好要亲身参与几回,要得到里边的认可),否则是不容易把工作做到位的。

        还有一件事是需要谈的。有一年天津举办四大名旦联合的纪念演出,弟子们与家族成员都住在某宾馆。我恰也在场。演出之后,别的流派屋子里都说说笑笑,非常热闹;唯独梅派这边的屋里非常安静。我一推门,发现梅派时下的几位“大角儿”,一个个屋中端然安坐,梅家人物正讲述着大师生时的某件陈年往事……这真是重要的对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就吓一跳啊。“吓完一跳”了还能再反思一番,就觉得其中大有琢磨之处。再等我后来先写出《梅兰芳三部曲》的书后,再与其他大牌演员谈艺术,我明显感到对方大多能够自我约束,再不像从前那样放肆地大吹大擂了。以往,我习惯采访他们时由他们去说,顶多事后多去调查甄别一番。总之对他们诸位,我采取一种叫“等距离外交”的政策。但每一次都这样,事后也耽误不少时间。如今发生了这变化,我也是由衷高兴,想不到研究去世多年的梅兰芳,还能对于约束眼前的梨园起到如此的作用!我更深思并感慨起来,要想挑拣认真研究并写作的素材,是需要认真进行甄别的。真值得的,再下大气力不迟,否则,就干脆节省点精力吧。

        (摘自《城北说戏:京剧这玩意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5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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