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章选自《八十年代琐记》，共30段。第一段、第二段和最后一段并非原文的开始与结束，为了方便阅读，我们权作开始与结尾。
1
不知不觉中
关于八十年代的零散记忆
写了大约有一百五十多段了
让我停一停
静下来谈点儿想法
何谓历史？
人们向来一叶障目盲人摸象指鹿为马
这正是历史的一部分
人的欲望、偏见、意志、私利不仅影响和改变了历史
而且改变了对历史的回忆
不要去争辩谁是谁非！
历史不过是沉沦在黑暗中的一堆废墟而已
每个人只能照亮渺小的一角
至于我
我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
历史并不存在唯一的真相！
2006.8.2，20:04
2
我想写的是“微观历史“
一种用不可靠的个人记忆来对抗“大词历史“的尝试
一种“花絮政治学“
一种闪烁的“格式塔叙事”
它只是从某件找不到主人的衣服上面掉落的“一粒纽扣”
他们会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天再说吧
2006.7.15，23:04
3
一次
在朱大可家
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
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
他双脚离地
如同瘸子连连嘟哝：不！不！
好多年以后
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
《中国可以说不》红极一时
他不再写诗但仍不乏诗的想象
2006.6.7，16:50
4
一次
北京《文艺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
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
周介入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
蔡翔和我奉命作陪
席间周介入见该领导心情不错
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
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
“人虽憨厚，文章并不憨厚！”
把周介入吓了一跳
2006.6.7,17:07
5
一次
李庆西来，大约是冬季，我与程德培去火车站接他
三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饺子喝啤酒
李庆西问程德培：清污结束了，你们这儿传达了没有？
程德培兴奋得直搓手，答非所问：吴亮又可以乱写了！
2006.6.7,17:21
6
一九八四年年底
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
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
许多人围着一架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
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
比赛还未开始，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
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转
曹冠龙开玩笑说，德培像一只吃过药的蟑螂
李陀说，这种球也值得激动？
德培说，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2006.6.7，17:40
7
一次
在桂林开会，同行的有陈村
那时真是年轻啊！
告别晚宴上，我豪迈地仰面饮酒，低头嚼肉
一大盘狗肉我吃了四分之三
事隔多年之后
陈村在他的某篇文章里回忆道：
吴亮吃狗肉当场流出了鼻血！
2006.6.7,17:56
8
（去张家界）
半途中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
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
蒋子丹安排周介入与我同屋
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
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
（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
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
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2006.6.8,6:24
9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
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
钱理群、吴福辉加上我
周介人笑吟吟地
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
忘记谁了，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同屋的那位
窃笑着对我耳语：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
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
完全两码事！他强调说，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
我不相信
2006.6.8,9:15
10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
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人很困乏
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
半夜我醒来了
我听到了什么啊！
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
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
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
声音单一、巨大、均匀，有持续性
老钱这边更了不得
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
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
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
突然，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
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
多么安静啊，不过就是一艘船
猛然间，没有预兆地，老钱那边又擂起战鼓吹起了号角！
2006.6.8,10:15
11
一次
我和李庆西路过陕西路一家私人小餐馆
我点菜，李庆西出门买香烟
两分钟后他回来了他一边拆烟递烟点烟一边讲刚刚发生的故事
（以下是李庆西的原话）
很快吗？香烟贩子就在门口站着，我说希尔顿有吗，他说有啊，我问多少钱，他说四块五一包，我马上改用上海话问，不是一直卖三块八的吗？他说，哦哟，上海人开什么国语啊，你一开国语，我就当你乡下人了，三块五三块五，以后不要开国语啦，我说是是是
故事讲完了，李庆西哈哈大笑
幸亏我在黑龙江的时候学了几句上海话，他得意地说
2006.6.14,14:51
12
一次
北京西苑宾馆的一个房间
黄子平和我在背后议论某位批评家的修辞风格
我说，他常常使用“我们一向认为”、“我们历来主张”
这类句子
黄子平说，他肯定非常亢奋，边写边拍大腿
我说，他还频繁作总结，喜欢用“毫无疑问”、“由此可见”、“总而言之”作为一个段落的开头
黄子平说，他的大腿要被他拍红了
2006.6.14，15：18
13
一次
在杭州
阿城喝醉了
抱住酒楼的一根圆柱打转
吐了满地
许多人去搀扶他
我听见阿城大着舌头说
黄酒这东两，顺口!
2006.6.15,3:35
14
一九八七年在香港中文大学
我听了一次顾城的演讲
关于诗
他声音轻柔
眼睛里看到的仿佛是另外一群听众
后来我们坐车去山顶玩
谢烨与他寸步不离
顾城对我
说香港太吵
2006.6.15,3:48
15
一次
永福路52号底楼的一个房间
张弦正和我聊天
我记得好像向他索要某人的电话号码
他说好好，我这就给你写
说完便站起来上上下下摸身上的口袋
我说纸和笔不都在桌子上吗
张弦说，我找烟，我写字的时候必须抽烟
2006.6.15,7:56
16
一次
在长沙听韩少功笑谈湖南计划生育运动考察报告
其中有一副脍炙人口的对联是这样的
上联：横下一条心
下联：割断两根筋
横批：打一场计划生育的歼灭战！
许多年以后
《天涯》杂志推出一个专栏叫“民间语文”
2006.6.16,14:31
17
一次
我与程德培在旅顺公差
趁便参观旅顺炮台和旅顺监狱
旅顺监狱除了收门票的
连个人影都没有
去看空空荡荡的死囚牢房时
程德培说他有点恶心
我们穿过一片空地
那边散布着几栋两层楼的小木屋
进去才知道那是死刑室
我爬上二楼
站到绞刑架下
用手抚摸包裹着牛皮的绞索
我听见德培在背后大叫
“吴亮你给我下来！”
我回头一看
德培木立在那儿
面如死灰
2006.6.18，12:23
18
一次
在太湖西洞庭山开笔会
我和唐铁海共住一个房间
老唐嗜麻将，无论输赢
那天夜里老唐、我、姚克明还有沈宗洲四人凑一桌
才玩到十一点
老唐居然间隙性地轻轻打几声呼噜
轮到老唐摸牌出牌老唐就睁眼
轮到别人摸牌出牌老唐就闭眼
什么境界啊
2006.6.20,9:23
19
一次
好像是过年前夕
《文汇报》在圆明园路老大楼顶层举办迎春舞会
李劫带来一个女孩
从电梯口出来
迎面碰到了快人快语的陆星儿
陆星儿热情地说
李劫你又换女朋友啦？
几天后
李劫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以后绝不能再让陆星儿看见我的女朋友!
2006.6.26.23:58
20
一次
在作协资料室
又遇到目光炯炯的王若望
他问我看了昨天的《新民晚报》没有
我说看啦，不就是“夜光杯”上的那个“自制番茄酱”吗？
王若望哈哈笑道：他们不让我瞎说话，我只好做番茄酱!
2006.7.3，20:46
21
一九八五年
那时候我和程德培刚调入作协不久
一次
我对吴强说，我读小学的时候
班上男同学没有一个不知道《红日》的
吴强哼哼哈哈地说，这个嘛
过了会儿
他表情认真地补充一句：我的《堡垒》比《红日》写得好!
2006.7.3,21:22
22
一九八六年九月
我去呼和浩特参加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
千里迢迢顺便把程德培的两百元奖金捎回来
会议开得很团结
我认识了许多前辈先进
冯牧、朱寨、刘锡诚、张炯和刘思谦
后来会议胜利闭幕了
冯牧要回北京开另一个更重要的会
其余的人则去内蒙古大草原
我们站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为冯牧送行
汽车来了
冯牧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很有才华，但还是要多学点马列！”
2006.7.3,23:22
23
一九八五年我刚调入作协不久
组织人事处的邬舜梅叫我去她的办公室
她很高兴地通知我
说我的编制问题已解决，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
我说我不明白我的编制有什么“问题”
邬大姐说，小吴啊，你以前是工人编制，现在是干部编制啦，干部就是国家公务员啊！
我不知好歹地说，我本来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现在我成了公务员阶级，成了社会公仆，顶多是“工人阶级一部分”，有啥高兴的！
邬大姐说，小吴你真不懂事！
2006.7.8，10:15
24
一九八六年
在呼和浩特
第一次遇见潘旭澜
几个人吃完晚饭在宾馆附近溜达
潘旭澜烟瘾很大
抽起烟来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
他很得意地说起一个段子
关于吸烟
他说他有一位老同学
几十年未见面了，某天这老同学对他说：
老潘啊，你烟抽了几十年，这钱可以买一套房子了吧！
是啊，老潘回答，你我工资都一样吧？
老同学说，一样啊
老潘说，你从来不抽烟，让我看看你的那套房子在哪儿呀？
段子说完，潘旭澜哈哈大笑
摸出香烟又点了一支
2006.7.20，21:35
25
一九八〇年
听说有些书可以作为废纸处理了
我兴奋莫名
把家里翻了个遍
这些书我是一本都不想留啦
自从我读了一些马克思恩格斯
就觉得这些书写得又土又差
我拎了两大捆旧书
沉甸甸地走到雁荡路废品回收站
一位中年人排在我前面
他看了看对我说
你把所有书的塑料封面拆下来
我问为啥
他说价钱不同啊，书一毛一分一斤，塑料封面一毛八分一斤！
2006.8.8，18:04
26
一次
程德培要给黄子平寄书
《日瓦戈医生》一九八六年年底刚刚翻译出版
我说不用寄啦北京也有卖啦
德培问，谁来信了，还有什么新闻？
邓力群发话，吸取“清污”教训，把反自由化斗争进行到底
德培说，我不搭界，你当心点
2006.8.5，9:24
一次
许纪霖邀请我去梁晓燕家
淮海路淮海坊
认识了何平严搏非朱学勤刘擎
朱学勤喝得酩酊大醉
倒在沙发上还拼命说话
许纪霖刘擎严搏非都喝得很猛
我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又被刘擎拉到他家里继续打麻将直到天亮
这么几个九十年代以后将影响中国文化批评界的人物
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第一次相遇
后来我问何平这是哪一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何平说当然记得那是在一九九〇年的春节
2006.8.8,10:17
27
一次
许纪霖邀请我去梁晓燕家
淮海路淮海坊
认识了何平严搏非朱学勤刘擎
朱学勤喝得酩酊大醉
倒在沙发上还拼命说话
许纪霖刘擎严搏非都喝得很猛
我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又被刘擎拉到他家里继续打麻将直到天亮
这么几个九十年代以后将影响中国文化批评界的人物
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第一次相遇
后来我问何平这是哪一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何平说当然记得那是在一九九〇年的春节
2006.8.8,10:17
28
一九八六年
李存葆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引起轰动
当时老山前线打得英勇悲壮可歌可泣
独腿英雄徐良到处作英模报告唱《血染的风采》
一次
《上海文学》杂志社召开《高山下的花环》讨论会
蔡翔发言盛赞作品的“崇高感”和“伟大感”
（蔡翔那时候力推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
程德培坐在底下很冷静地对我悄悄说
这类小说肯定生命力不长
29
一次
在香港碰到汪曾祺，他好像刚从爱荷华回来
香港新华社请客吃饭时，我留意到他抽的是不带滤嘴的“骆驼”。我说读您的文章您应该抽中国烟才对啊！
老汪呵呵一笑，凑到我耳边说
“外国烟好抽，外国酒也好喝。”
我说我看您吃饭之前特爱喝绍兴酒，“那是在吃中国菜么！”
老汪大乐
这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这是遗漏的一篇，由某网友发给我，没有时间记录）
30
其实《八十年代琐记》应该告一段落了
写了许多无关紧要的
好像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偶尔有点弦外之音
朋友肖像
一点点趣事加一点点幽默
平铺直叙
用很少的词
讲述的句式都差不多
谢谢各位
看了它两个月
让我们一起休息几天吧
2006.8.3，22:11
（摘自《夭折的记忆》，商务印书馆2012年8月，定价：34.00元）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