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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12月01日 星期六

    宁浩,混大成人

    林旭东 访问 《 书摘 》( 2012年12月01日)

        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历了一个伟大的时期,我对八十年代非常有感情,八十年代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能看到,而且信息突然涌进来,带来巨大的冲击。邓丽君早就开始有了,可是邓丽君对我们来说有点老气,因为工厂的男孩子,可能更多的需要有力量、比较有劲的东西。我记得最早听到一个派别叫“西北风”,唱的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突然开始有一些不一样。然后崔健开始上台唱《南泥湾》,他唱《南泥湾》是有解构精神的,具备某种不一样的东西。摇滚乐所渗透出来的浓烈情感,我觉得跟我是有肌肤关系的,让我有触觉。他们唱的情歌,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事,是哥们家邻居家的事,没有那种遥远的距离,所以它会留得更久一点,你会发现它的力量更强。然后开始喜欢听国外的。

        然后小说也特别蓬勃,那个时期一本一本的,像苏童、莫言。一直维持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山西觉得那是很蓬勃的一个时期,文艺上很活跃。我记得那时候看到小说《活着》,看得非常激动,你突然发现原来当代还有这样的活着的作家,写得很好看。你的注意力从那些已经死了跟你没有什么关系的作家身上突然转移。有现实主义色彩的东西,我其实非常喜欢。包括王朔,包括鲁迅,鲁迅的东西我特别喜欢看,严格说我最早喜欢看书是从读鲁迅的书开始的。鲁迅不是我们概念中一个简单的斗士而已,我上小学就把《鲁迅全集》都读完了。那是个信息量巨大的时代,我很感谢八十年代的那种洗礼。

        我在山西电影学校上了四年中专。那四年很关键。因为我的人生观和方法论建立的阶段是那四年,可能比一般的孩子要早一点,很多孩子是在大学完成的。因为普通高中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只顾考大学了,这是中国小孩晚熟的原因,你给他太大的压力,他没有时间思考青春期等等那些问题,没时间谈恋爱,没时间听音乐,没时间去思考问题,只有语文、数学、化学这些,所以把他们的成熟阶段整整推后了四五年,推后到高校里面去完成,我幸运的是没上高中。

        山西电影学校最早是为了培养电影放映员,训练维修电影放映机这个职业技能的,我们是第一批所谓的艺术类的学生。为什么招我们去呢?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些画海报的人。

        我当时在上高中,我其实很不想上高中,我跟我妈也说过不想上大学,我英语特别差,几乎没有考上大学的可能,上高中也不好好读书。刚好跟初三的一个学生打架,那个学生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上着课打起来。老师在上面讲课,我们就冲到里面把人给打了。打完之后,性质比较严重,当时我正在琢磨怎么处理。山西省电影学校第一年招生是十一月份,一般艺术类都早招,它经历了一次决定,决定存在还是不存在,最终是存在下来,所以错过了招生时间,就晚到十一月份,我正好打了一架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时候,学校给我发通知书说你可以考这个学校,我说好,我不上课了,我去考这个学校去。基本上只要考就能去。

        那个学校完全是一个放羊的学校。一年多没校长,因为那个学校已经在半死不活的边缘状态,没人愿意来当校长,一个无政府状态。我们在电影公司里头,底下是发行部,楼上就是办班的,一共四间教室,两间上课,两间是宿舍,一个宿舍睡三十多学生。太热闹了。三十多个十五六岁的,就跟戏班子一样。什么毛病都在那学会了,什么抽烟啊,全是在那学会的。关键这帮孩子有大有小,我们班就有二十岁的,年龄差很大,老的教着小的学坏。但是很好的是,它给了你那么自由的时间。终于调来一个校长,因为电影公司也接不住,最后把学校交给文化局,文化局就给我们批子一块地,天天忙着盖房子,一盖房子我们就停课,我妈都奇怪我上的什么学校,放假比上学时间多。老师也觉得不像话,就说出去写生吧,然后拉着一帮学生出去玩,到绵山、乔家大院,反正就玩儿吧,就跟旅游一样,一跑一个月。要不然就到部队,跟部队借一个院,在里面画画,还得军训。就这样过了非常有趣的四年,因为那个学校一直在忙它的事,结果我们玩儿得很开心,压力很小。

        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成长,你突然解放了,你以前读十年的书,都是天天往那一摁,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必须得塞进去。现在你感觉你自己是一个社会人了,我觉得比大学都舒服,没考勤。我们在学校里面发动运动搞斗争什么的,罢考,基本大学里干的事我们都提前干了。然后谈恋爱。

        我的人生观和方法论是在那个阶段形成的。在头一两年觉得开心好玩,但是玩两年之后就不好玩了,因为你会觉得无趣,其实那就是一种拷问,你将来会怎么样?到三四年级的时候,快要成年,靠近那个界限的时候压力就开始产生了,你开始转向另外一种方向。那是我到现在都觉得最像学校的一个地方,那是我的大学。我后来再上大学完全没有上大学的感觉,我到上大学的时候心态已经非常成熟了,已经很有目的地知道自己要学什么和不学什么,所以我在大学上课都是有选择地上。

        你快活之后换来的是什么?是一个特别迷茫的东西。人在短期内的快活之后换来的是另外一个东西,就跟吸毒一样,跟喝大酒一样,你喝完一个大酒,今天晚上特开心,第二天早上起来痛恨昨天晚上喝酒,它会马上变成一种反作用力。那一段时间是我思考的阶段。不光是迷茫,还有一个自我琢磨的阶段,那个阶段其实是很痛苦的。那时候感觉很像你被抓了,关在拘留室里,你也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你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当人进入到那种状态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惧。

        毕业时,我觉得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而且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你看不到希望。

        大概到九十年代中期,我觉得一个美好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文化蓬勃发展的时期结束了,物质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现实这个问题开始明显起来,而且我们也刚好卡在那个年龄上。

        当时我分配到山西话剧团,给人打了几个月开水,我觉得太绝望了,你学的东西在这个地方根本用不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水擦地,在话剧团里只干了一件事,抄了个板报。在一个黑洞洞的筒子楼里面,一个半死不活的剧团,你每天只要来一趟就行了,甚至找别人给你签个到就行,你也不用去,一个月一百八十块钱,你会觉得非常绝望,而且你看到周围那些人是那样的结果。

        那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你就会很焦虑。在关键点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人出现,那时候我跟一个老师学音乐,也算不上是学,他开琴行,而我那个时候老呆在琴行里面帮他卖东西,我们之间是一种很松散的关系,也不是雇佣关系,就是朋友。但是他比我大十来岁,那个时候我们十九二十,他三十多岁,他走过一些别的道,比我们走的路长,所以他经常会给我一些意见。他当时跟我说你应该出去读书。我当时已经想着拿一笔钱到太原开个店,当时我们家有钱。说你开个服装店吧,我在到处找开服装店的地方,其实就是选择了现实。他说你应该去读书。我说为什么?他说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想做生意,四十岁的时候也可以做生意,可是出去读书,也就只有现在能干,四十岁干不了,所以你应该出去走走。我说那我的家人不同意怎么办?他说我给你钱。我说好吧,我也不需要你这笔钱,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我觉得他给我的影响还是比较重要的,起码有人肯定了你,暗合了你的潜意识想法:离开这里。我在想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北京。因为上中专的时候总来北京,北京还是代表着很多不同的符号,它毕竟是文化中心和政治中心。那会儿经常来北京看画展,那时候也没有网络,你要获取信息,北京是最直接的信息中心。我记得九二年第二届中国油画展,来的时候就惊了,觉得在这可以看到这么多高手的绘画,因为你在山西只能看到教科书上传统的塞尚、米勒的那些东西,你到这能看到国内的高手作品,我现在都记得好多那个时候的画,印象很清楚。你只能在北京听到最先锋的音乐,你能在酒吧听到有人现场唱,在地方上这都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得到的,所以要去的话只能去北京。

        九七年,我跟单位请了病假就来了,来了就没回去。

        刚来北京的时候还不是很明确要干什么事。当时我爸也不支持我,都得闹翻了才能来,你到这他不支持你,也不给你钱,不给你钱生活质量直接掉下去。我当时揣着两千多一点来的,到了北京我报中央工艺美院考前班,一年收三千多块钱,我说我能不能先交一学期的,人家商量半天,讨价还价,最后收了一学期的,一千七百五十,我就剩下三百多块钱,还要在北京活下去,这就成了最要命的问题。先住地下室,那时候住地下室很普遍,大家都住地下室,一个地下室八个人。交了地下室一个月一百七十五块钱的房租,还剩下一百多块钱,那就得算计着过日子,天天想着每天吃两顿,一顿小笼包,一顿是烧饼,再买一瓶酱豆腐,到现在我还很爱吃酱豆腐,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一块酱豆腐加一个烧饼是最便宜的生活成本。

        我觉得刚来那个状态还不如在太原,压力更直接。因为当时还有别的人一块来,后来好多人纷纷回去。再到后来其实还有更大的一个打击,就是我考工艺美院。我当时考了好几个学院,工艺美院、服装学院、电影学院。当时没觉得要搞电影,因为我们叫山西电影学校,所以我才考电影学院,我没有建立电影梦想,我只把考学当作一个出路。当时美术是我的梦想,我是觉得如果有机会将来从事美术工作,到杂志社或者哪儿做一个美编什么的,是一个特别理想的工作方向。我当时还考过中国戏曲学院、无锡轻工,反正我拿了六个学校的文考单,第一志愿填了中央工艺美院。考完之后成绩单下来,没考上。英语单科没过。

        我本来英语就不好,我放弃上高中就是因为英语不好。我当时就找了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替我考英语,我让朋友帮我在全太钢找,他说长得像怎么就知道他英语好呢?我说是个人就比我英语好,我英语太差了。因为我们那时候上中专也不学英语,几年没学过。前两门课是我去考,到考英语的时候他换上我的衣服进去考,我告诉他第几考场,进去哪个桌子。我们俩剃一样的头,穿一样的衣服。还很危险,进考场的时候他在那排队,后面有一个人过来,推他说,宁浩,喊你半天也不答应。搞得很紧张。结果考完以后,我一打听他考了三十几分,一共一百五十分,他才考了三十几分。我说你这个好像跟我去考也差不太多,我要都填A,四分之一的概率,好像也差不多这个数。他也感觉很抱歉,可是我也没什么办法,最后我们俩人坐汾河边抽了一盒烟,就告别了。两个长得很像的人在一块抽了一盒烟,这个场面很戏剧化。

        这个事情给我的打击倒不是很大,我没考上,那是我技不如人,都使了鸡贼招也没上,我认了。我考试之前就防着这一手,我考过一个成人高考,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个留在北京的借口。当时有一个叫中国文化干部管理学院的地方,我成人高考考的那儿,成人高考也没那么复杂。结果体检的时候医生跟我说,你好像是色弱。我觉得这个事情对我打击比较大。我都画了快十年了,然后突然告诉你你画不了画,我觉得这个事情挺荒诞的,上帝跟你开了个玩笑。

        当然现在不那么想问题,现在我觉得色弱是具备不一样的色彩角度。柯罗很有可能也是色弱,他的色彩感觉很单一,而且你还可以搞雕塑嘛,但是当时的认识有局限。

        当时我还考了北师大的成人教育,考的是制作。虽然我现在是搞制作的,但我从小就鄙视制作,觉得制作跟艺术没关系,所以不在我的选择范围之内。但是当时有一个比我低一级的学弟,山西电影学校九三一班学制作的,他上学跟我关系好,他要考北师大,他的专业对口,觉得电影学院考不上就考北师大。可是他找不着北师大门在哪,我那天是带着他找学校去了。结果他没考上,我考上了。这种故事很多,很烂俗,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想了三天,最后决定放弃绘画,很痛苦地上了北师大,心情非常不愉悦。我每天坐在那儿听他们讲那些摄像机原理什么的,都觉得自己特傻,觉得很愚蠢。第一年的状态就很糟糕。

        过了一年,还有一个是生存问题,你没有时间老在那哀怨。因为我说我要去上学,我们家人很不同意,家人不同意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你经济上只能选择独立,经济独立才有尊严。我跟我妈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不想上大学,今天要上大学你也没备这钱,那我就自己去弄,但是你也别限制我的自由。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就得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我也没时间考虑那么多美术的事,就是一头扎进去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所以才学摄影、图片这些。其实学摄影,我来北京第一年就已经在干这个事,在读工艺美院考前班的时候就已经靠摄影赚钱。上北师大的时候基本上已经自己挣钱了,而且还挣不少,解决了生存问题,自己还买照相机,买摩托车。一直到第二年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好像能干制作,开始慢慢有点兴趣。

        有兴趣也是因为第二年大量地拍作业。我觉得我拍作业的能力还行,因为我常出去给人拍MV,原理又都是一样的,我现场的招多,而且我不想老实地完成,我比较喜欢瞎玩儿,就是想怎么不一样。老师们开始注意我。我只是把某些绘画的思维带到作业当中,而绘画的思维实际上是创造性的,然后开始顺利起来。

        读山西电影学校的时候,电影学校后来请了一些电影学院的老师过来给隔壁班上课,我们沾光去蹭课听。当时我都没觉得听的东西对我有什么吸引力,可是他们来的时候会带一些电影,所以我很早就看到了一些电影,像《情迷六月花》、《布拉格之恋》、《新桥恋人》、《人鬼情未了》那一类比较不一样的电影,那个时期在别的地方看不到,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甚至有些你看不懂,《布拉格之恋》我当时看不懂。那个种子在那个时代种下,你并没有什么感觉,经历了漫长的折腾之后,到现在开始发酵出来,你开始觉得应该做这个事情……

        (《混大成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版,定价:24.00元。因篇幅所限,删去了访问者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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