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我的父亲(王树常)和张学良将军是至交。工作上,父亲作为东北军前三号的实权人物,是张学良的左膀右臂;私下里,父亲与张学良私交甚笃,感情很深。我的父亲从1925年开始辅佐张作霖,之后追随张学良,一直效力东北军,不事二主。
我很小就见过张学良将军,后来到了美国,父亲寄来的家书中也提到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见他。
我问岳父可否找机会见见张学良将军,岳父答应帮我打听打听。他找到负责看守张学良的王新衡,请他找蒋经国疏通,看有没有可能让我与张学良见面。王新衡以前在戴笠手下的香港情报站工作,和蒋经国关系很好。我的岳父在抗战时作为国民党地下情报人员,负责上海敌后情报,和王新衡交情也很不错。说到岳父,这里还有一个插曲。1945年日本投降,岳父由江西赶往上海接收。有个敌伪汉奸要和岳父拉关系以减轻罪行,送给岳父一件东西,岳父一看竟然是毛公鼎。毛公鼎早年被日本人得到,可是多年来一直不知下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日本人那偷来的。岳父收下了毛公鼎,然后转送给“故宫博物院”。这是岳父在保全文物方面的一大贡献,著名的考古学教授董作宾还专门写信给岳父表示赞许。
王新衡受岳父之托找到蒋经国,把事情原委告诉他,请求准许。蒋经国听完,反问了一句:“你看张学良有没有必要见他?”王新衡心下明白碰了个软钉子,于是回来告诉我说这次是没什么机会见张学良了。
这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想见张将军一面。1988年蒋经国已经去世,王新衡也不在了。到了1989年3月,王新衡的儿子王一方委托他的同学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来台湾,王一方可以安排见张学良。我非常兴奋,立即飞往台湾。到了台湾第二天,也就是1989年3月2日,我下午5点钟到达新衡的住所,心里有些紧张,还是不能确定是不是可以真的见到张学良将军本人。
到了6点钟,我听到门口传来一声东北口音“王冀在哪啊”。转头一看,一位老人正从门外进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学良将军。万分激动的我知道,多年以来的夙愿此时此刻终于实现了。
首次见面
张学良将军戴着一副墨镜,黑色的毡帽,穿着衬衫,身边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女士,我想这应该就是赵四小姐了。
我赶紧迎上去,说:“张伯父,我一直想见您,想了五十多年了。”
张学良哈哈一笑,说先送一个东西给我作为给小辈的见面礼。我拿到一看是个佳能的傻瓜照相机,这个相机我到现在还保留着一直没有用过。我提出先和张学良等众人合影,他欣然同意。于是我拿出自己的宝丽金即拍即印照相机,张学良看了觉得有趣,说自己从没有这样的相机。我说那我就送给你好了。他不要,说:“只有长辈送小辈见面礼,哪有拿小辈东西的。”
张将军还问我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来看他,我说任何时间都可以。他就让我6月再来,因为那是他的生日。
我和张将军谈了很久,谈的内容很随意。谈到这几十年来的生活,我看到赵女士的眼里泛起泪花,而张将军虽然表情轻松但也难以掩饰那一丝惆怅。
张将军一直夸赞我的父亲,说我父亲留在大陆没来台湾是做对了。张将军最关心的是中国大陆的情况,得知我曾去过大陆若干次,让我说在大陆的所见所闻给他听,话语中饱含了对故土的无限依恋。他说很想见见邓小平,以前他从没有见过邓小平。我问他:“以您的身份,现在敢去大陆吗?”
张将军回答:“当然敢!只要台湾放我走,我现在就去!”
他提到自己所了解的共产党人,最欣赏的是周恩来,他说周恩来是他所见过的政治家中最优秀的,为人也很好,是他的好朋友,不过周不是做一把手的料,周和他一样,适合辅佐别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学良将军,对我个人来说,既达成了长期以来的夙愿,也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经历。同时,这也为将来与张将军的进一步往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张学良口中的历史
6月份我如约来到台湾庆祝张学良的生日,当时参加祝寿宴会的有我和太太、王新衡的儿子及其弟媳妇等亲属。
张学良、张群、张大千、王新衡,合称“三张一王”,是台北四大名士,每周都轮流做东聚会吃饭,人称“三张一王转转会”,这也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张学良接触的人。
次我们在台北圆山饭店吃饭,这是台北最豪华的酒店。
那一次,张学良对我说,以后去看他就不用通过王家了,直接和他联系,他会派车来接我。他说:“以前带你来的都是特务,都是台湾‘安全局’的,否则怎么能带你来见我呢。以后你自己直接来见我,他们在身边有些话我也不太好说。”
张学良和我十分亲近。我起初喊他汉公。他说不用,这么称呼显得太老,就让我直接喊他汉卿好了。我们平时会天南海北聊许多,当我问到“九一八”事变为什么不对日作战的时候,他回答说:“当时怎么打?这仗根本没法打。像马占山那种游击队,打完仗就跑到苏联去了,他可以,东北军不可以,东北军没法这样打。有人说蒋介石给我条子命令我不准抵抗,其实没有这回事,蒋介石发来电报没说打也没说不打,他希望由‘国联’来帮助中国解决日本侵略问题。最后的命令是我下的,要部队尽量避免和日本军队接触。我当时认为日本人只是挑衅找事,并没想到会真的发动战争。后来东北军仗没打好不能怪别人。我直到现在还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东北父老乡亲。“九一八”打得不好,那些将领都是我父亲的老部下,我也没办法。蒋介石又派何应钦去北平监督,出任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主任。这么一来,我这个国民革命军副司令就是有名无实了。”
“1934年,从欧洲回来,你父亲问我打算做什么事,我希望当侍从室主任,这个职位很低,但是很要紧,离蒋先生的决策中心很近,我也想好好观察蒋先生的行事风格。到了上海,还是你父亲几个人去码头接我。我还记得你父亲对我说,‘蒋介石对你不信任,不会给你重要职位的,侍从室主任肯定不会给你当,你想的那些位置都已经安排了他的亲信坐了。现在东北军在西北,如果蒋介石让你为了‘九一八’认错,你就认;如果他让你去西北,你就去。只有这么一条路’。我问他那你怎么办,他说我怎么样不重要,关键是你。我知道自己不被蒋介石信任,十分难过。好在你父亲对我们父子两人都是忠心的。”
“到了西北,东北军和共产党联系本来已经很紧密了。共产党里周恩来是好人,他是绍兴人,但在东北长大,他的叔叔在沈阳电报局,我还照顾过。我和共产党合作就是因为周。先是通过地下党员刘鼎,然后又见到了李克农,最后把西安事变的方案定了下来。”那时西安有个抗日救国会,这个组织是共产党地下党和东北军将领联系的桥梁,刘澜波是其中的骨干,就连赵四都是救国会会员。”
我问他:“你觉得西安事变做得对吗?”
张学良说:“当然对!为了要抗日必须这么做。作为一名军人这么做违反军法应该砍头,但作为中国人站在民族大义角度上一点也没做错。”
“还有人说我是收了好处,根本不是。当时的具体的情形就几个人清楚,蒋介石、周恩来他们都不在了,现在还在的只有我和宋美龄,我们心照不宣,她不说我也不会说的。对于蒋,我一直都是支持的。”
“主要反对我的人是何应钦和陈诚。我还给你父亲写过信说自己的现状。你要多多向你父亲学,他是好人,于国于民都做了很多好事;不要学我,我做了很多坏事。”
他还说:“最好是能去大陆看看。如果能成行,就让你陪我去。”
我欣然应允。
和张学良将军一起聊天是很轻松、很开心的事情。每次我去台北见他都很兴奋,他也很高兴。
张学良将军很喜欢字画,他家的客厅挂了很多字画。有张大千的、宋美龄的、蒋经国的,还有很多明清的字画。他告诉我说:“之前还挂你父亲的一幅字——《兰亭集序》,写得非常好,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幅。后来宋美龄看到,赞不绝口,说要拿回去给老总统(蒋介石)看看,我知道估计她拿走就还不回来了。果然,再也没拿来。”他问我有没有父亲的其他手书能给他一份做个纪念,我身边没有,不过后来向北京的哥哥打听,他们还藏有父亲写的佛经——心经,于是就送给了张学良将军。
说到字画,张将军特别提起孙中山先生那幅著名的“天下为公”,这是孙中山手书送给张学良的。不过这幅字一直都不在张学良手上,一度遗落,后来被博物馆收藏了,所以不能把原件给张学良。我特别请北京的朋友把几个字照样复制两份,我送给张学良将军一份,自己保存了一份。
1993年张将军决定离开台湾迁居美国时,他决定把所收藏的所有字画在苏斯比拍卖行卖掉了。我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就找到中国大使馆,提出国家应该想办法把这些珍贵字画在拍卖之前全部买下,收藏在沈阳张学良纪念馆里,这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四方奔走,可惜最终没有成功,张学良的三百多张字画都以高价拍卖出去。
1990年6月1号,由张群发起举办庆祝张学良90大寿的午宴。张群很有心,因为是90大寿,所以特意邀请89位相关的知名人士作为主办人,我也被请去作为主办人之一。从那以后,张学良正式恢复了自由。
回大陆的努力
在这次祝寿晚宴后,张将军再次对我表达了回大陆的愿望,还向我打听很多旧部的情况,张学良一直都很挂念他的老部下。
到了1991年初,张将军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台湾,想和我谈谈。我立即动身前往台湾拜会张学良,到达台湾的第二天,赵四小姐有事出门了,张学良说要我一起去他的院子里看兰花。张学良家里种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兰花,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大爱好。到了院子里,他告诉我屋里有窃听器,有些话不能说,只能到院子里才能谈。我明白一定是有要事与我商议。
果然,张将军郑重地对我说:“我打算去大陆老家看看,去东北给父老乡亲认个错。你能不能去大陆帮我先打个招呼?”
我一听,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为了探知他的决心,我追问了一句:“汉公你决定了吗?”
他肯定地说:“决定了!我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不能等下去了。”
我说:“那台湾这边能放行吗?”
“应该可以,如果我能拿到邓小平或者杨尚昆的邀请信,就没什么问题。”张学良接着说,“不过先别声张,要保密,对谁都不能说。小妹现在都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她肯定要反对,我会做她的工作。”邓小平在晋察冀时得伤寒病,张学良还特别派人赠送乳粉等营养品,邓小平对他很感激。杨尚昆他也认识。得到邀请函后,可以从香港直接进入大陆。
我说:“明白,我立刻和北京方面接洽,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回到美国我反复思考应该如何操作,随后我和北京政治局的朋友直接取得了联系。那是“六四事件”之后不久,大使馆工作能量有限,估计无法来安排张学良回大陆之行,所以我决定直接和北京联系。
3月初,我到了北京,台办几位朋友在国际饭店招待我。第二天,我就去人民大会堂与台办负责人详谈。他们说,张学良将军回大陆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大陆方面非常欢迎,接着我们就具体谈关于邀请函的事。对方告诉我,请国家领导人写邀请函没问题,不过如果由邓小平来写邀请函,需要层层上报批准,估计要4周时间;如果要杨尚昆的邀请函可以快一些,2周就可以。我说张将军并没有特别指定谁来写,杨尚昆的邀请函也行,越快越好。但是此事一定要保密,信写好务必要直接交给我,我会亲自来北京取。对方说,好,等到信写好以后会让大使馆通知我去北京。
一切敲定。我很高兴,回到美国以后为了保密,这些事连太太我都没告诉。
从我离开北京到张学良回台北,我一直都没有得到北京方面关于邀请张学良回大陆的消息。没有邀请信,张学良回大陆一事就石沉大海了。
到了1991年秋季我前往台北,打电话给张学良要去看看他。他依旧把我接到官邸,依旧是在院子里看花。
我问他,回大陆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他拉过我的手拍了拍说:“咱们以后别再谈这件事情了。”
我不太明白:“您是不是改变主意不想回大陆了?”
“我想回去看看的愿望没变过,也不会改变。不过这次的事情很不妙,总之,我们以后不要再谈它了。”
一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了。那天晚上他约了几个朋友请我去吃西餐,什么都没有提。后来我就回美国了。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张学良的态度改变这么大,这事情背后一定有隐情,而他又不方便直接说。而且,我也不明白大陆方面原本说好的邀请函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我。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圣诞节,我回大陆,顺便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碰见一个前政治局委员,也是当时中共决策层的核心人物。他和我是世交,他的父亲是我父亲20世纪30年代的旧部。
他告诉我说:“邀请张将军这个事情是我们弄砸了。邀请信倒是写了,可是信没有交给你,没有送给张学良手上,而是到了不该给的人手里,弄巧成拙了。如果当时把信给你,估计就成行了,坏就坏在信交错人。到底是怎么交错,谁交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也不太好说。”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原委。邀请信没交到张学良手上,而是让台湾当局方面的人得到了,台北提前得到了张学良想回大陆的确切情报,这样一来,张学良回国就没希望了。蒋经国死后,张学良将军一直受到李登辉的厚待,并且得到自由。然而,张学良秘密联系回大陆的事情是台北方面不能容忍的。这件事台北当局提前知情,使张学良在李登辉面前十分难堪,威信扫地。如果神不知鬼不觉回去倒也罢了,怕就怕台北先得到消息,这样不但无法成行,张学良也有失体面,两头为难。像张学良这样好面子重尊严的人,出了这样的纰漏,颜面尽失,自然非常不高兴。于是只好作罢,彻底断了回大陆的念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谈了的原因。
我对此事也很烦闷,很内疚,也很后悔,深感有负重托。如果当时我不回围,一直等在北京,也许就可以拿到信,就应该能成功。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把更加具体的过程公之于众。
(摘自《从北京到华盛顿——我的中美历史回忆》,华文出版社2012年8月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