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扬之水《读书十年》这本日记体的日记中摘编下来的文章,这篇短文记述了一位善良老师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也记述了作者扬之水的内疚和不安。
真的是遥远的回忆。时间的阻隔,正在把它变得越来越遥远,甚至有些记忆中的事,都怀疑不是真的,而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文化大革命”差不多已是三十年前事,在这段历史之后,又已经诞生了一代人,它怎么能够不被淡忘呢?
我何尝不想淡忘?这样的记忆,实在是一种重负。今天写下这几行文字,就是为了淡忘,——岂止淡忘,要彻底忘却才好!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读小学五年级,班主任是叶老师。叶老师一向很有威严,她专门教高年级。在她教出来的学生中,每一届都有几个能够考上全市数一数二的中学。叶老师为我制定的目标是师大女附中。就我的实力来讲,这并不是可望不可即。但我一个致命的弱点是粗枝大叶,数学成绩便绝少拿满分。为此,没少挨批评,曾多次领教了叶老师的威严。所以,我对她始终是心存敬畏的。六六年夏,“文革”风暴尚在青萍之末。大约是六月以后的某一天,叶老师把全班带到一个同学家的大院子里,那是一间阴暗的大房子。事后回想起来,我总觉得那应该是一间车库。叶老师泣不成声地向我们讲述了她的身世遭际,她曾经被她的情人所抛弃;又为了抚养她的弟弟而卖身。详细的,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悲痛欲绝地哭诉着:“我是被人家当花瓶耍啊!”只记得在她的哭诉声中,全班同学哭成一片。清清楚楚记得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哭。我相信自己一定也是很受感动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哭。这是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个忆苦会。在以后经历的无数次忆苦会上,我都没有哭过。这不是没有阶级感情,更不是没有同情心,大概只是生理的原因。后来的周恩来逝世、毛泽东逝世,我都不掉一滴眼泪,即使在参加总理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小航几次以批判的口气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哭?”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早已记不得叶老师究竟是怎样被打倒的。也许事情发生得太快,瞬间的巨变,根本来不及储存记忆,只有一幕可怕的场景,顽强地进入记忆的深处:在一间大教室里,叶老师站在中间,班里一批阶级斗争的尖兵,—起在忆苦会上的痛哭流涕者,曾几何时,己站到了批斗老师的第一线,责令过去的班干部,即所谓老师的红人儿,排了队,持着笤帚,每人走过去打她—下。长久折磨着我的一个问题是:我究竟这样做了没有?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我是按照这一残忍的命令去做了。但我却无法想象这细节,——怎么可能会向我一向敬畏又敬重的老师举起笤帚?这怎么可能是我?即使是一瞬间的迷失本性吧,那么应该是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与最深的悔恨,又怎么可能失去记忆呢?但如果我违抗了命令,在一排充满怒火的眼睛下,又怎么能过关?我甚至怀疑是自己果真铸造下大错,事后却有意识地淡忘。然而,淡忘,真的就那么容易淡忘么?
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梦?
东华门小学早己撤消,昔日同窗未经正式毕业而四散。去年秋天,在大洋彼岸做老童生的胡仲直,奇迹般地与我接通联系。二十七年了,叙旧的话题不知有多少,何况又是这样传奇似的意外“相逢”。我迫不及待想摆脱这一缠绕过久的痛苦,于是马上写信问他忆苦会是不是真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说:“这是我的阶级斗争第一课。”又道:“关于忆苦会,我有好多感想,留待见面再谈吧。”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追问后面的批斗会,这奇迹般接通的联系,又莫名其妙地中断了。不但疑问没解决,且留下新的悬念。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叶老师的家,是在交道口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一间小小的房子,家中只有她和她的老母亲。叶老师一向威严的面孔,平板,呆滞,没有任何表情。她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这一次我只清楚记得:我也是一言未发。同行的还有几个同学,我不知道我们是去干什么。
很久以后,才听到消息:叶老师疯了。有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从中学杀回母校,对她进行残酷斗争:先打破了头,又向伤口灌石灰,灌尿。
叶老师疯了。在举世皆狂的年代,她的疯是正常的。我猜想,在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的神经就已经崩溃了。
——人和人之间,要有怎样的积怨,才能爆发这样惨无人道的酷虐?而作恶的,竟是她花费心血教出来的学生!即便是中学生吧,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啊,怎么能够……?
我找出小学五年级时的日记。那时日记是每天的作业之一,必须交给老师看的日记。结束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八日,是个星期三。六月七日的日记这样写道:
听到党中央决定改组北京市委的消息后,各班同学纷纷写大字报、决心书,是啊,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正因为人民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了头脑,才能把一个个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牛鬼蛇神揪了出来。大家都表示:我们热烈拥护党中央的这一英明决定!并下定决心,要在新市委的领导下,时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叶老师在这一页日记的下面,用红笔打了一个对勾。而以往在我的日记后面,常有“好”或“对”的批注。这一次却只表示阅过。这简单的对勾中,是否已埋藏着深深的忧虑和困惑?很显然的,从六月八号以后就全面停课了。
写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我怎么能够知道,敬爱的叶老师就是这该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呢?我又怎么知道,我亲爱的外婆,我的远在南方的妈妈,都是牛鬼蛇神呢?更不能够知道,所谓的阶级斗争,就是人与人之间,不分朋友,不分亲人,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恶战!叶老师终于离开了这个早己抛弃她的世界,她终于得到了完全的解脱。
但我却至今不能解脱,——长久地为那一段失去的记忆所折磨。近三十年了,我已无法找到当年的证人。
我只有乞求忘却。为了这忘却,我写下这几行文字,并向叶老师的灵魂祈祷:如果我真的曾经为恶,那么,我愿以一生的为善来洗刷。
忘却曾经的恶,这世界是不是就会变得善良?
(摘自《<读书>十年(三)》,中华书局2012年7月版,定价: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