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先生(1931年12月生,广东兴宁人。中山大学哲学系退休教授,中国近代史专家。)总是不老。我常常忘记他已经八十岁了,有时一个电话打过去,一聊就是半个钟头,随时约他吃饭,好像每一次他都有空。聊天是他的赏心乐事,总不显累。
袁先生比我年长45岁,却比我乐观,我总觉得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的客厅里挂着书画家尚涛写的古代格言:“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他说,家里还藏有一方闲章,印文是“不疑不悟”,边款全文为:“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袁师着以黄宗羲句制印。丁丑冬陈小敏记。”他在学术研究上总抱着怀疑精神,在历史中时有发现,自得其乐之余,也一再遭到莫名其妙的压力。面对不平之事,我记得他不只一次用广州话说:“天跌下来当被面(盖)。”
多年来经历的曲折与甘苦,袁先生置之一笑:“背后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我想以后应该写出来,让历史的小浪花和人间百态白白消逝了有点可惜。”而他在聊天时碰撞的思想火花,更是精彩,但愿有机会公诸同好。
袁伟时自认所做的无非是将历史真相告诉读者:“作为有独立人格的学者去研究十九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我的一个基本的观点,是把任何人看成人,我不是他的奴仆,不是他的宣传员,他是我的研究对象,我不会跪在伟人面前唱赞歌。”
中国为什么就不能富强起来,不再受帝国主义的侵略?
李怀宇:你小时候在兴宁生活,家庭的环境如何?
袁伟时:我祖父袁述初有很多孩子,光是男孩十四个,他有三个太太。我祖母是第三个姨太太,包括我爸袁俊森,一共生了五个男孩,五兄弟感情很好。我祖父是地主,又是一个开明的官员吧。清末民初,他做当地的警察分局的局长,当时的警察分局是代替原来清政府的旧式管理,是新政。当地到现在,还有些故事在流传,说他办事很公道,他的两个姨太太,都是因为办事公道得到当地民众的好感,送个姑娘给他做姨太太。我祖母生了五个男孩子,我爸是第三个;还有五个女孩。但是我祖父逝世以后,家道中落,我爸爸出来做生意,供养哥哥和弟弟、妹妹念书,我有个伯父在上海,在全国第二大的橡胶厂——上海正泰橡胶厂做事,是高级管理人员,生产现在很有名的回力鞋,连那个商标都是他设计的。
抗战时兴宁没有沦陷,但是战争环境对我一生影响很大,县城好多地方都炸得一塌糊涂。我初中校舍是前清的学宫,三分之一被炸烂了。在那种战争的环境,老是想:中国为什么就不能富强起来,不再受帝国主义的侵略?
我爸爸在兴宁县城做生意,对面有一间照相馆叫良友照相馆。那一天,照相馆就挂出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潮汕地区的照片,满地是童尸,旁边是一个白木板钉的棺材,仵作手提童尸往里面放,旁边还有两个小孩,正在哭。那时候破获了一起案件,人吃人,把那个吃人的人抓到了,枪毙以前给他拍一张照片,地下还放着他吃剩的一个头颅,还有四肢。看起来很恐怖,这两张照片我终身不忘。
李怀宇:1947年来广州读书是人生的重要改变?
袁伟时:1947年,是我的生命的一个转折点。要得益于我的叔父,我的叔父在广州念大学。那年暑假回家,他跟我讲,留在家乡不会有什么出息,要我到广州读书去。我当然高兴。他一句话就行了;我爸没什么意见。
李怀宇:你当时思想左倾吗?
袁伟时:左倾。1949年我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秘密组织,叫做爱国民主协会,实际上是地下青年团组织。
很多学术火花都在聊天里爆发出来
李怀宇:1950年读大学(中山大学)时怎么去考经济学专业?
袁伟时:我认为中国独裁的政府垮台了,中国今后走向建设了,顺理成章,中国要解决富强问题,要发展经济,所以就考经济。对我来讲,毕生没有变的东西,就是希望中国富强,希望中国民主。对我来讲,自己的生活没有问题,关心的是整个国家的富强民主问题,以为共产党找到了这条道路,中国走上了富强民主的道路。所以,就毫无保留地要参加共产党,要参加经济建设。
李怀宇:1955年考上复旦大学经济系(研究生),在复旦大学读书时,有一次去伦敦访问?
袁伟时:伦敦经济学院是世界上很有名的学校,1955年他们派了两个学生代表访问中国,1956年中国也派两个学生代表回访。人民大学挑选一个,复旦大学挑选一个。复旦大学就选上我。人民大学的研究生叫宛樵,他念经济思想史。我们去了三个礼拜,印象很深刻。
我那时满脑子的社会主义好,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经过苏联,短暂停留,当时还不能直飞,还要在旅馆住。飞到莫斯科要住一个晚上。利用在莫斯科的时间,上街,冬天很冷,街上的人吃冰激凌,令我们大吃一惊。到达红场,最大的百货公司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排队买东西,排到红场上来了。那时中国还没有这个现象。我们就很好奇:究竟排队买什么?进去看,货架上没有什么东西;沿着队伍上到二楼,原来是买皮鞋。然后飞机从莫斯科飞到布拉格,捷克斯洛伐克的团中央接待我们。是很优待的了,住在捷克的最古老最大的饭店,但没有什么东西吃。他们团中央派了一个翻译来陪我们。有一天晚餐,问我们想吃什么?我说:鸡肉。一问,这个最好的饭店没有鸡。最后一天,那个翻译主动告诉我,今天晚上请你们吃鸡。结果,鸡上来,硬邦邦的,咬不动。我就开始想:社会主义怎么是这个样子的?然后到英国,英国那个时候物资供应也不是很充分,但战后的状况相对而言比苏联、捷克要好多了。刚好苏联开二十大,到我们访问的后期,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好像已经有一些消息透露出来,批判个人崇拜。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快买一本赫鲁晓夫报告的英文本来看,那不是秘密报告,是正式的报告。走到哪个地方,那些记者都追问这些事,跟那些学生交流,也问这些事。我们就有点像政府发言人一样,受围攻,我们那个时候英语不行,有个翻译——时钟本陪着我们。他的英语很好,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是团中央国际联络部的一个翻译。去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住到伦敦经济学院的学生宿舍里面。那些学生就说:不要这个翻译,这个翻译是共产党派来控制这些中国学生的。于是,找一个香港学生做翻译。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很尖锐,我们简直等于答记者问。到了苏格兰的格拉斯哥,又刚好碰到有美国学生,那些家伙就怂恿中美学生辩论,搞得很热闹。那个时候我们当然都是为中国讲话,讲中国怎么优越。
李怀宇:有一个剑桥大学的教授请你们喝下午茶?
袁伟时:对。我们到剑桥去参观,是满脑子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观念,我们都是带着一种挑剔资本主义缺点的眼光去看他们。看他们图书馆,啊,看起来真漂亮,设备很好,但是人不多。我们就沾沾自喜:我们的图书馆是挤满人的,我们自己都是很努力的,一早上去,很晚关门才出来。你看资本主义国家的学生不努力,没有抓紧时间读书。一天,有个教授请我们喝下午茶,聊天,最初我们感觉到他们不努力,上午十点钟就喝咖啡了,下午四点钟又喝咖啡,吃点小点心,就想:资本主义这些人这么懒,社会主义都很勤奋。当时跟那个教授一聊,他说:学问有一半是在聊天中出来的;很多学术火花,很多学术观念,都在聊天里爆发出来的。聊天中的思想碰撞会产生思想火花,给我的印象很深。
李怀宇:1957年在复旦大学毕业,那年正好反右。
袁伟时:反右时我就是研究生班的党支部书记,结果不但自己没有当右派,全班同学也没有一个人划右派。党总支书记找我汇报;我说同学中没有谁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右还没完全结束就毕业了。
李怀宇:毕业是分配到中山大学?
袁伟时:回到中山大学,在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因为经济系早就没有了,合并到武汉去了。
李怀宇:后来怎么到哲学系?
袁伟时:我的性格太独立了,因为经济是不能随便讲的,要按照《红旗》、《人民日报》的口径来讲,我不愿意,感到很不舒服,就转到历史,特别是转到思想史。在哲学系就教中国哲学史,我研究的是中国近现代的哲学史。
做学术研究,学者的人格、学术良知很重要
李怀宇:到台北“中央研究院”访问,给你的印象如何?
袁伟时:那是做学问的地方。近代史研究所,电脑室是24小时开放的,随时都可以在那里工作,你没有带电脑都问题不大,电脑室几十部电脑可以随时用。图书馆开放随便用,到那边找资料,够了。
在台北“中央研究院”我认识一些人,其中王正中教授是研究生物科学的,他跟我的亲家是同学,大家是很好的朋友,聊起来他讲:我在“中研院”建了一个所,而且兼所长,研究人员和所长各方面都是很自由很平等的。但是,一出了所,就碰到问题,官僚的习气很重,要耽误不少时间。他认为科学在美国发展得很好,其他地方很难跟上,与文化传统确实有很大的关系,是不是真正彻底的自由平等,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李怀宇:何兆武先生讲,有一个美国人从台湾到北京,何先生问她:台湾跟大陆到底有多大的不同?那个美国人说:两边简直太一样了。
袁伟时:对。东方文化的等级制。我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有些朋友聊天时发牢骚,也说:官大学问大。领导的权威,很厉害。所以,有些新左派的可恶就在于他们老是讲:我们要回到中华文化本位!而且讲:民主、法治这些都是方法,没有解决“人是什么”的问题,我们要回到中华文化,解决什么是人,什么是根本的问题。我说,他们闭着眼睛说瞎话,真是太糟糕了。
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真正有前途的民族,要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现在我们成了一种风气,敢讲中国的弱点的,敢讲汉民族的弱点的人就是卖国贼,就是汉奸,这太可怕了。不承认自己的弱点,怎么追上去?
李怀宇:以1930年前后出生为界,差不多年龄的李泽厚、汤一介、庞朴、陈乐民、资中筠,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袁伟时:都认识,都是很好的朋友。
李怀宇:李泽厚在上世纪80年代影响有多大?
袁伟时:当然很大了。那个时候很多人都看他的东西,特别是他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我特别欣赏近代那本。90年代,我还请李泽厚到中山大学讲学,讲了一个礼拜,李泽厚说要告别革命,要坚持不懈搞改革。有人打小报告,告袁伟时请李泽厚来讲学,告到教育部。他们派人来调查。我说所有报告都有录音,我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后来不了了之。
李怀宇:听说,庞朴说过一句话很妙:去了海外,觉着自己在学术上浪费了二十年。
袁伟时:庞朴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其实余英时他们做的工作,应该是我们做的,结果我们的时间都浪费了,没有做成。庞朴是有可能做这个工作的,他的学术基础扎实,人也聪明,做学问舍得下功夫,不是很浮躁的人。
李怀宇:汤一介呢?
袁伟时:汤一介因为在北大这个位置,当然有优势,似乎组织能力比庞朴高,有大批年轻人在他周围。汤一介后面有一个军师,叫孙长江。孙长江这个人为人很好,点子多,热心肠。汤一介要是没有他,就麻烦了。“文革”时要汤一介去“梁效”,那是不去都不行的,上面点名让你去,你敢不去啊?孙长江就给他出点子:你在那里做什么,悄悄地记录下来,而且最好争取管那些杂务。“文革”结束后,汤一介如实地讲自己做了什么,很快解决问题了。听到“四人帮”抓起来了,孙长江连夜蹬自行车到北大告诉汤一介。很难得的热心人。
李怀宇:对孙中山的研究,为什么你的观点跟所谓的主流观点不太一样?
袁伟时:大家看资料都差不多,没有特殊的资料。这跟我的性格有关系。我研究的出发点是,中国的现代化自由民主的社会,为什么迟迟不能实现?中国社会转型为什么那么困难,那么慢?我在这个大的坐标下,大的视角下来研究所有人物。孙中山放在这个坐标下,我去解剖他,审视他的一生,我认为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他有很多重大的失误。所以,我要如实地说出来,就是那么回事,这是做学问的立足点。做学术研究,学者的人格、学术良知很重要。没有一个自由的、独立的人格,是做不好十九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研究的。有人可以做宣传委员,可以做吹鼓手,但是拿不出真正有见解、靠得住的学术结论来,或许可以做一些枝枝节节的研究,把事件搞清楚,但对整个大局说不清。一切历史人物,我都按照这个标准一视同仁加以审查。
李怀宇:你的《蒋介石日记》研究进行得怎么样?
袁伟时:还差很远,写了一部分。
李怀宇:你看了杨天石的《蒋介石日记》研究文章?
袁伟时:看了。写得不错。
李怀宇:南通的辛丰年先生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对蒋介石简直是深恶痛绝。
袁伟时:我们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看蒋介石,把他作为一个专制独裁的体现者。
李怀宇:看完《蒋介石日记》后,对他的观感有没有改变?
袁伟时:没有大的变化,蒋介石做了好些工作,但是我评价不高。
李怀宇:你跟李慎之先生也很熟?
袁伟时:是非常熟的人,他年纪比我大,是前辈。1949年以前我还是中学生,他已经是老革命了。他后来跟我关系很好。准确说,对我说来,他是亦师亦友。
李怀宇:后来“北李”和“南王”怎么回事?
袁伟时: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尽管后面不完全是各走各的,但双方有误解,有点分道扬镳的样子。
李怀宇:“南王”的门生弟子很多。
袁伟时:门生弟子很多,经历也是很坎坷的;学术成就怎样,我不是那一行,不敢评价。
李怀宇:在上海,贾植芳先生给我印象很深。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袁伟时:那是受苦受难的,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根本不算什么受难。人家打小报告有点压力,算个啥?没有坐过牢,也没有当过右派,比他们来讲,顺利得多了。
李怀宇:汪曾祺就讲:我如果没有当右派,我这一生会更加平淡。
袁伟时:汪曾祺的小说是写得好,写得很简洁,文字好,很深刻。我喜欢看。
李怀宇:不过汪曾祺后来身体非常差,酒喝太多。其实他跟黄永玉、黄裳差不多年纪,是年轻时最好的朋友。黄永玉、黄裳现在精力充沛,只有汪曾祺1997年就过去了。
袁伟时:那就是跟喝酒有关系。
李怀宇:可能汪曾祺心情也不太好。他写那个样板戏,后来审查了几年,真可怜。
袁伟时:人生最好的时光,唉,也是没办法。所以,我说一代学人整整二十年被糟蹋了,补不回来。我自己退休后就暗下决心再干二十年。
李怀宇:沈昌文是跟你同年?他也是很有意思的。
袁伟时:他大我几个月。沈昌文灵活,好玩。我跟他交往很开心。我很谨慎,不敢乱吃东西;他是什么都乱吃,他老婆是医生,也管不住他。到北京,我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他:“沈公,我来了。”他马上回应:“什么时候有空?想见谁?”我告诉他想见谁,他很快安排在哪里请吃饭,将我想见的这些人请来。
李怀宇:你们这代人已经挺难得了,年轻时正好见到那个时代的尾巴,中间有一段历史空白,这三十年又重新做研究。
袁伟时:其实我们这代人是最惨的。一到要真正学点东西了,就斩断了跟世界学术主流的联系,在很封闭的环境下学苏联那一套,就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的人来说,白白浪费时光。外语也差,花很多时间学俄语,用处不大,很惨的。我们这一代到现在真正还在做工作的,百分之五都不知道有没有。大部分人无声无息过了一生,真真正正学术上做出一点成绩的,我估计不到百分之十。所以,我是学术成就不高的了,但在这代人里面,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后来的改革开放,不过是冲破缺口,学到西方一些好的东西,才改变了中国的面貌。
(摘自《访问时代:十二位知识人的思想世界》,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