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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10月01日 星期一

    走出白色恐怖

    孙康宜 《 书摘 》( 2012年10月01日)

        父亲突然被捕

        1950年初,我们才从台中搬到台北不久。有一天半夜正在熟睡,突然有军警多人敲门闯入,他们铐了父亲的双手,把他押走,给母亲和我们孩子留下了一片惊惶。父亲出事那天,大弟康成不满四岁,我尚未满六岁,小弟观圻才一岁零八个月大。父亲被捕后不久,警方又来家里拿走很多东西,包括现钞以及父亲全部的衣物、书籍等。母亲当时才28岁,在台北举目无亲,遭此突变,她唯有垂泪。幸好趁混乱之机,她把一些金子藏在小弟的尿布中。此后不久,她就带着三个小孩乘火车南下,一直逃到高雄县一个叫做港嘴的乡下,暂时投靠在我大姨家。其后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几如失踪。家里收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母亲开始以为他有遇害的可能,甚或像“二二八”事变时许多人被打死在南港桥下那样……

        但六个月之后,母亲终于收到了父亲从台北新店军人监狱寄来的一封信,说已被判刑十年。信中并没说为何被判刑,仅说一切尚好,勿虑。母亲知道父亲受了别人的连累,但在当时台湾那种动乱的情况下,她也无可奈何。

        得知父亲还在世,母亲不再像以前那么悲观,鼓起了生存的勇气。这以后不久,母亲就开始在林园小镇开裁缝补习班,赖此维生。

        那时母亲一心一意只望我求学上进,不许我因家庭的负担而受拖累。她说:“我宁可牺牲儿子的教育,也要成全女儿。男孩子长大了在社会上出路很广,女孩只有好好上学才会更有出息……”

        总之,母亲自己再苦也尽量不要她的儿女受苦。在那个年头,母亲等于是我们的温室。

        母亲说,我很小就颇为勇敢。当年保密局的谷先生来抓我父亲,本来连我妈妈也要一起抓去。但我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拿起一根很长的棍子朝着他猛打过去。据说谷先生因被我这么一个六岁孩子的孝心感动而作罢,否则我们姐弟三人可真要成了孤儿了。多年后母亲还一再强调,是我的那双强壮的小手营救了大家。

        当父亲不在家的那十年间,尽管政治迫害不断给我们带来许多生活上的困境,但自小我的心里却是乐观而平静的。我以为自己虽然活在不幸的时代里,却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想这是因为母亲不断给我们一种爱的启蒙的缘故吧。

        首先,母亲很爱父亲。她天天自己省吃省穿,全为了我们姐弟三人,但若遇到父亲喜欢的东西,哪怕再贵的价格也要把它买下来寄给远方的他——虽然母亲知道,东西一旦寄到监狱里,父亲不一定能自己全部享用到。此外,母亲也经常为父亲制作新的内衣和被褥,总是边缝边落泪。遇到这种时刻,我最深的感触就是爱,心想母亲虽然孤独寂寞,但她的内心十分充实,因为她对父亲的爱是无条件的。她是为了爱才生存下去的。

        探监途中

        1953年,我九岁,那一年父亲从台湾东岸的绿岛(通称火烧岛)集中营转至台北新店军人监狱继续服刑。此后每年寒暑假,母亲必带我们姐弟三人去监狱探望父亲。我们家住在高雄乡下,每次去探监的往返行程都十分辛苦。出发的当天,母亲一大早就带我们从林园乡下乘汽车到凤山,再由凤山搭“高雄客运”往高雄市,到了高雄之后,又得转乘市内汽车到高雄火车站。在挤满了旅客的火车站匆匆买了票,又得长时间地等车,而好容易上了车,每一次车厢内都是爆满。那些抢先上车的,急着占位子的,全都横冲直撞,母亲只得护住两个弟弟,一只手拉一个,边走还要边回顾落在后边的我,而我身背大书包,想赶上去却总是走不快。等赶上车,浑身无力地往车上一坐,在火车摇晃中一歪头就靠在椅背上入睡。到达台北,总要拖到次日清晨。这时候母亲又要招呼我们这些喊饿的孩子吃了早点,再搭汽车前往新店。

        从新店往军人监狱,要乘三轮车,那段路最令我难忘。那是一条漫长的路,沿途十分荒凉。我们四人总是同坐一辆车,母亲和我坐在座位上,两个弟弟蹲在我们的脚边。听说我们去军人监狱探监,三轮车夫的脸上多流露出同情的表情,都不愿多收我们的钱。记得有一回,一个三轮车夫边踩车边说道:

        “孩子还这么小,爸爸就被抓去关了监狱,真可怜啊!你这位太太也真不容易呀,是远道来的吧?唉,我知道那里头关的不少人都是冤枉的……”他一边说着,向监狱的方向指了一下。

        妈妈只是唉声叹气,答不上话来。一时间,我思绪起伏,悲从中来,就在一边抽泣起来。泪眼中只见三轮车的车轮在石子路上慢慢滚动,那一条荒凉的路似乎越走越远。我听见母亲慢慢地对那三轮车夫说:

        “你真是好心人,我们是从高雄乡下赶来的,坐了一天的火车才到呢。我丈夫已在牢里关了三年,还有七年刑期才满。到时候,会不会出来,还说不定呢……”

        “唉!你的命真苦……”车夫只顾叹气,口中不断在说:“命啊,命啊,这都是命啊。”

        终于我们抵达监狱墙外。远望阴森森的,到处有宪兵站岗。母亲向车夫说:

        “多少钱?让我先付这一趟的钱给你。”

        “不用,不用,我在门口等你们,等回去时再付钱吧。”

        “也好,那就多谢你了。”母亲笑脸向他致谢,脸上却掩盖不住深重的忧虑。

        我们进了监狱,母亲和管门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带着我们站在面会室里等候。所谓“面会”就是徒然地面面相对,谁也不得逾越冷酷的界线。狱卒领着我爸爸从玻璃的那头走来了。他满脸憔悴,浑身消瘦,穿着没系腰带的囚服,我一下愣住了,不住望着母亲说:“爸爸来了……”

        面会开始了,母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把小弟大弟高高抱起,好让爸爸看个清楚。我则努力踮起脚尖,在一旁观望。旁边一直有人站着监视,面无表情,一面在计时,一面似乎还在录音。最后父亲先开口:

        “我一切很好,你们不要担心……”

        “你看,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快叫爸爸……”记得那天的对话大约如此:“我给你寄来的药都收到了吗?还需要我寄什么东西?”“不需要了。你太忙,不必每封信都回。”“这学期孩子的功课都很好,小红还是考第一,康成第二名,观圻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我会继续寄他们的相片给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这时管门的人早已在催促了,因为每次面会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但听说那次狱卒特别同情我们,看见我们母子四人好不容易从老远的高雄跑来面会,破例给我们延长了五分钟。

        走出监狱,我们都忍不住流泪了。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我仿佛长大了许多。远远地,我看见监狱的墙外空荡荡的,只有那个三轮车夫很耐心地在那儿等候我们。

        在回程中,三轮车夫一直安慰我母亲,说:“你们还算幸运的,这年头能保一条命已经不错了……”走了几十分钟,我们又回到了新店的汽车站。

        三轮车刚要停下来,母亲已伸手掏出钱来。下了车,母亲一面向车夫道谢,一面要把钱递过去。谁料,车夫一下子竟跳上车去,向我们摆摆手,喊了一声:“我不能要你们的钱呐……”母亲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车夫头也不回,飞奔而去。

        在中午的太阳下,母亲站在那里,无奈地望着车夫的背影,半晌怅然无语。

        几十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好心的三轮车夫。我常常想,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吗?还在新店踩车吗?但我知道,台湾的三轮车早已被出租汽车取代,可以说已全部自然淘汰掉了。

        2000年8月在北京游圆明园,我赫然看见一辆辆人力车在路边候客。有一位身材特别矮小的青年,向我笑着走来,问我要不要乘他的车,说从圆明园的这一头拉到另一头,只要人民币三块钱。我说:“我给你三十块……”他睁大眼睛直说:“不好,不好,怕我们老板知道了要处罚的。”但很快他就让我上了车。

        那青年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拉着车子,脸上慢慢渗出了汗珠。圆明园内,一抹斜阳,凉风轻吹,望着那湖上的景色,我神思怅惘,了无观赏的心情。眼前这美丽的情景正与50年前坐三轮车探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思前想后,我都不敢仔细回顾我们是怎样一步步走过那段坎坷路途的。

        最后,下了车,我还是把30块人民币塞给车夫,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父亲的故事

        有关父亲1950年在台北被捕的详细情况,我一直到半世纪之后(即2002年的夏天)才偶尔从父亲自己的口中得知片段。那个隐藏多年的政治迫害景象才慢慢在我的眼前又一次展开了。

        原来我父亲坐牢十年乃是受我大舅陈本江先生的连累。因为保密局的人抓不到陈本江本人,故把目标转向陈的亲戚和朋友们。由于我父亲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较为显著,而且又是陈的妹夫,还是大舅留学日本时期的同学,所以就不幸成了代罪羔羊。

        在我幼时的印象中,好像有一天夜里父亲突然被人强迫带走,以后就没回来了……

        但后来我才知道,那记忆并不全对。事实上,保密局的人前后一共抓了父亲两次。1950年1月23日深夜父亲第一次被逮捕,但父亲被捕一个月左右,突然被释放。那时家中的东西已全遭没收,且被迫搬进另一间被没收的民宅中,整天都有特务在家里监视。日间则有保密局的人带父亲到各个城市,他们要他说出某某亲友现在躲在哪儿等等(当时有亲友参加了民主革命联盟),但父亲却丝毫说不出什么,态度也不合作,故5月5日那天又被抓。

        第二次父亲被捕那天,大弟康成正在发高烧。故上了军车后,父亲一直心如刀割。首先,他被关在保密局另一个临时看守所里,所内地板尚未干,整天不得盐吃,身体浮肿,几乎支撑不住,且时时活在黑暗中。每天早晨,倒马桶是唯一得见天日的机会,但后面总有刺刀和冲锋枪跟着,十分恐怖。当时,父亲天天被施加各种各样的体刑。

        数月之后,父亲被移送至军法处看守所。在那儿很久都没判刑,只得到一个号码。刚进去时,半夜经常听见有人陆续叫喊某某号、某某人,接着只见一个个年轻人被推出去枪毙,他们大多是优秀的台湾青年,几乎全是台大学生。

        那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不久父亲就被判刑十年,随即关入军人监狱。每天那儿的政治犯等于睡在“水上”,因为被褥底下都渗透着来自浴室和厕所的水。但这时总算准许犯人给家人写信了。通信后,母亲带着两岁的小弟观圻,飞快地赶往台北的监狱看望父亲。那回父亲隔着窗,只见母亲抱着观圻,观圻拿着半根香蕉在嘴上啃,夫妻两人,一时泪眼相对无言。

        但母亲第二次去时,父亲已被送到绿岛劳动营去了。

        据父亲回忆,在那段强迫劳役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托尔斯泰小说《复活》中所描写的集中营的情景。当时他觉得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加上早已在监牢里得了肺病,这一下就更严重了。父亲从来不会游泳,有一次看见绿岛有一个很深的池塘,他故意跳下去,心想一定会立刻就死了。没想到他的身体竟浮在水上,沉不下去。那次父亲虽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他的一些朋友却死在绿岛了。

        大约两年后,父亲终于被押运回台,关入新店军人监狱。在那里几年之间,父亲看见难友们死的死,疯的疯。同时,他仍照常受罚,每日戴着脚镣出去做工。后来身体不支,就开始吐血,心想此生是绝对无法生还了。但终究还是写信通知了母亲,让她寄药到监里。

        坐牢的经验使得父亲渐渐看透了人性,从此勤读《圣经》。他发现,《圣经》乃是反映人性的一面镜子。在经历过诸种人生境遇之后,父亲终于找到了他的信仰。在坐牢的最后三年间,父亲似乎能静下心了。他不但自愿在牢里教英文,也从事各种翻译工作。例如,他译自日文的《论科学的思考》一文曾发表于《科学教育》第三卷第三期(原著者为汤川秀树)。后来父亲把他那篇译文从牢里寄来,献给我妈,作为他们结婚第十四周年纪念。母亲深受感动,因为没有什么礼物比那篇文章更珍贵的了。

        母亲的固守

        我的母亲有一种固守的性情,凡事都能心志坚定,不受外在的诱惑。这种性格也使她在患难中变得十分坚强,成为一个刚烈的女人。

        父亲被保密局逮捕的那一年,母亲才二十多岁,但她在受苦的十年间自始至终都很独立自强,即使遇到了经济上的困境,也从不接受亲友们的资助,只是自己昼夜不停地做工,勉强糊口。在那些日子里,她有喝不尽的苦杯,流不完的眼泪,泪水经常湿透枕边。同时她还得了重病,但仍然不顾一切拼命做苦工。因此,在林园的小城中,她很早就赢得了“贤德妇女”的名声。后来,父亲出狱时,各处亲友纷纷来慰问,知道母亲所经历的事,无不称赞她的美德懿行。

        记得我们刚搬进炼油厂教员宿舍不久,有一天,一位父亲的老朋友远道来访,听了妈妈的故事,又感叹又赞美,临走向我父亲说:“这是现代的王宝钏啊。”因为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许多人出狱之后,就会发现自己面临着两种困境:其一是就业问题;其二就是家庭破碎,自己的妻子早已离去。当然,那是残酷的政治现实所造成的悲剧,是人人都能体谅的。

        当时许多政治犯一旦被判刑,知道自己出狱无期(即使被判有期徒刑,也不一定能按期出狱),就劝他们的妻子再婚,主要怕她们耽误了青春,也怕她们和孩子们无法生存下去。我记得,妈妈刚开始在林园乡下开办洋裁班时,有一天忽收到爸爸寄来的这么一封信,信中提到既然他已被判十年刑期,生还无望,要妈妈赶快改嫁云云。

        妈妈读完了信,气冲牛斗,嘟囔着说:“胡说些什么呀……”说着,立刻买火车票,出发北上。那次妈妈一个人匆匆赶去台北,我完全不知道爸妈是如何进行对话的。只知道从此之后,爸爸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妈妈天生丽质,她的美貌,在家乡是出名的。后来她在东京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在开往京都的快车上,一位绅士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她半天,过来打招呼,称赞她的美丽,弄得妈妈莫名其妙,还以为遇到了坏人,紧张万分,事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个日本制片厂的导演,想罗织人才当电影明星的。多年后,我们住在林园乡下,母亲偶尔会到学校来开家长会,学校里的同学们也都会问:“那个穿旗袍的漂亮妈妈是谁?”她上街买菜,也经常引人注目,加上她待人诚恳谦和,所以乡里的人都特别喜欢她。

        每次有人在我面前称赞我妈妈,说她很美,我总是感到很骄傲。但我认为母亲的美是她的内在美的真情流露,她那种凡事固守的性情使她特别有魅力。对我来说,母亲的美是一种人格美,珍贵有如玉石。

        我记得,爸爸不在家的那段期间,妈妈最发愁的就是我们的经济问题。每当我们快要交学费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筹钱。有一天,一位与妈妈娘家有世交的朋友忽然来信,说他近来发了大财,想带妈妈到凤山去做一笔很好赚的投资生意,说只需几个钟头的时间就能把事情办好。母亲听了很高兴,于是就约好某天早上一同去凤山。出发的当天,那位朋友还特地请了专车来接,也算彬彬有礼了。

        当车子驶到半途中时,妈妈开始起了疑心。似乎车愈来愈近郊外,不像去城里的样子,而且已快到海边了。这时妈妈才猛然发觉自己受骗了,于是神色惊惶起来。那朋友知道难以再隐瞒了,就温和地向妈妈一五一十据实说了:原来那天不是出来谈生意,而是想找个机会向妈妈求婚,希望妈妈能嫁他做妾!妈妈一听,大吃一惊,又气又怕,立刻就喝令司机停车,自己开了车门,飞快地往海边跑去,好像要去投水自杀的样子。车里连司机带那个朋友吓得赶紧追上去,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妈带回车里。一路上,那位老朋友面红耳赤,连连向妈妈赔罪不止。就这样,妈妈才得脱险。

        这件事是事后我们房东太太告诉我的。那年我虽然才十一岁,但已开始懂得这种事的严重性。我后来问妈妈,但她说不要紧:“小孩子不要乱想。”但从那时起,我开始特别注意妈妈的安全,很怕有人随时会来害她。

        自从那次的事以后,乡里的人对母亲更加尊敬了,佩服她一个年轻女子有节有胆,很不平常。有人告诉我,我妈是个标准的“贞妇”,她的行事风格很传统,也很“中国”。但其实对妈妈来说,贞节是她人性尊严的一部分,也可以说,就是她对我爸无条件的爱的表现。

        然而,有些亲戚不太了解我妈,以为她太好强,因而对她有所批评。但我认为那是他们不了解母亲那种固守的情操的缘故。至于我,我最佩服我妈了,我佩服她凡事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若不是有她那种坚持的性情,我们一家人不知要如何度过那一段苦难的日子。

        (摘自《走出白色恐怖》,三联书店2012年4月版,定价:2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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