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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10月01日 星期一

    父亲 母亲

    王安忆 《 书摘 》( 2012年10月01日)

        思 路 

        小时候,我很寂寞。爸爸在南京尚未调回上海,姐姐上学,阿姨在厨房烧饭,妈妈呢,则在小房间里,把门关得很严,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觉得这样无视我的存在,完全是不应该的。当我玩腻了一切玩具以后,便敲起小房间的门,要求进去。必须使劲地敲,门才会打开,因为妈妈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轻了听不见。开了门,妈妈厉声问道:

        “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要什么,“我要一粒糖,或者一块饼干。”

        妈妈恼火地说:“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

        我撅着嘴,心里是一样的恼火,思路算什么?难道比我的寂寞还重要!

        “我的思路,断了!你知道吗?好,我给你三粒糖,时针走到这里,吃第一粒,走到这里,吃第二粒……不许再敲门了。”

        我不知道这思路是什么,竟然需要插上门,用棉花堵起耳朵,需要把我都牺牲掉来保护它,我自以为自己对于妈妈是极重要的。我心里是又生气又委屈又莫名其妙!

        后来,我长大了,长得很大,自以为有了些阅历,又自以为有了些见解,于是大着胆子拿起笔来写东西了。

        当脑子里火花般闪过一个念头的时候,我或者会在半夜从床上翻身坐起,或者丢下手里的工作,拖过一张纸,匆匆记下几个字;当那闪念清晰起来,像一条连绵的小溪那样不绝地流淌起来,我便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自身的存在,忘了身外的一切,有时候,那思绪会像一条小船那样搁浅,于是我坐立不宁,心情烦躁,无缘无故地发火,一下子得罪了很多人;待到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我看着谁都可亲,看着什么都可爱,世界多么好啊,而自己,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长大了,我懂了,这就是思路,这是条折磨人的路,又是条充满欢乐的路。这么苦苦而又甜甜地走着这路,究竟是为什么?似乎只是为了,“使一种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东西变为存在的”。

        风 筝 

        天下的母亲都爱操心,我妈妈是天下母亲中最爱操心的母亲。在她眼里,我们儿女全是还没孵出蛋壳的鸡,她必须永远孵着我们。

        小时候,姐姐上小学了。她最惧怕的是毛毛虫和图画课。她画出的人全有着一副极可怕的嘴脸,图画老师只能摇头,叹息也叹息不出了。有一次,她有点不舒服,可是有一项回家作业却没有完成。那是一幅画,要画一只苹果。她为难得哭了。妈妈说:“我来帮你画。”吃过晚饭,妈妈拿来姐姐的蜡笔和铅画纸,在灯下铺张开来。她决心要好好地画一只苹果,为姐姐雪耻。妈妈画得很仔细,很认真,运用了多种颜色。记得那是一只色彩极其复杂的苹果,一半红,一半绿,然后,红和绿渐渐接近,相交,汇合,融入。姐姐则躺在床上哭:“老师要一只红的。”

        后来,搞“文化大革命”了,姐姐参加了红卫兵,后来,红卫兵分裂了,姐姐参加了某一派。这一派的观点大约是要把她们学校党的书记拉下马。妈妈和姐姐做了严肃的谈话,大意总之是,怎么能反对党的书记呢?党的书记是党的代表啊!等等。最后,姐姐在学校大操场赫赫贴出了声明,声明退出这一派,而参加那一派。不久以后,真相大白了,姐姐退出的那一派是“革命派”,而重新参加的那派是“保皇派”。又过了不久,妈妈自己也靠了边。紧接着,爸爸也靠了边。这时,姐姐再弄不懂谁是“革命派”,于是就当了逍遥派。

        妈妈时常辅导我们功课,尤其是算术。她不希望我们去搞文科,而要我们搞理工科。她明白理工科的基础,在小学里便是算术了。有一次,临近大考,她辅导我“换算”。她一定要问我:“一丈等于多少米。”我说:“老师只要我们知道一米等于多少市尺就行了。”可是,妈妈说,“万一有一道题目是一丈等于多少米,你怎么办呢?”她的逻辑是对的,我想不出任何道理来反驳,于是便只能跳脚了。

        其实,她辅导我语文恐怕更合适一些,可她并不辅导,只管制我读书。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妈妈把那些不适于我读的地方全部用胶布贴了起来,反弄得我好奇得难熬,千方百计想要知道那胶布后面写的是什么。

        后来,我和姐姐先后去插队,终于离开了家。可我们却像风筝,飞得再高,线还牢牢地牵在妈妈手里,她时刻注意我们的动向。后来,我到了一个地区级文工团拉大提琴,妈妈凡是路过那里,总要下车住几天。有一次,我告诉她,我们去了一个水利工地演出,那里有一座大理山,有许多大理石等等。妈妈便说:“这是个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写一个散文。”这时候,我已年过二十,大局已定,身无所长,半路出家的大提琴终不成器。在我们身上寄托的理工之梦早已破灭。又见我一人在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反倒生出许多无事烦恼。便这么劝我了。之后,闲来无事,写成了一篇散文,不料想这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铅字的作品,给了我一个当作家的妄想。

        然后,我便开始舞文弄墨,每一篇东西必须妈妈过目,然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正,才能寄往各编辑部,再次聆听编辑的意见,再次修正。她比编辑严格得多,意见提得极其具体、细微。我常有不同意之处,可是总不如她合乎逻辑,讲不清楚,于是又只好跳脚了。

        然后,我去了北京讲习所,风筝的线仍然牵在她手里,每一篇东西总是先寄给她看。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妈妈同意让我听了编辑部的意见以后,再考虑她的意见。这时,我如同闸门打开,写得飞快,一篇连一篇,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终于有一天,她紧接一封谈意见的信后又来了一封信,表示撤销前封信,随我去了。风筝断了线,没头没脑地飞了起来,抑或能飞上天,抑或一头栽了下来,不过,风筝自己也无须有什么怨言了。这后一封信是在我爸爸的劝说下写的,爸爸劝妈妈不要管我,随我自己写去。这是爸爸对我们一贯的政策,他对我们所有的担心只有一点,就是过马路。出门必须说一句:“过马路小心!”其他都不管了。似乎普天下只有过马路这一危机,只要安全地穿过马路,人平安无事地在,做什么都行,什么希望都有。倒也简练得可以。

        长大以后,说话行事,人家夸,总夸:“你爸爸妈妈教养得好。”有所不满,总说:“给你爸爸妈妈宠坏了。”似乎,对于我们,自己是一点功绩也没有的。或许也对。小时候,我喜欢画画,画的画也颇说得过去,老师总说:“和你姐姐一点不像。”可无奈大人要我学外语,请来教师,一周三次上英语课。只能敷衍应付。到了末了,连敷衍也敷衍不下去了,只得停了课。如今,我每周两次,心甘情愿地挤半小时汽车,前往文化宫学习英语,苦不堪言地与衰退的记忆力做着搏斗,不由想,假如当年,父母对我拳棒相加,也许这会儿早能看懂原版著作了。再一想,假如当年,大人听顺我的志趣,或许现在也能画几笔了。倒是这样似管非管,似不管非不管,弄出了个做小说的梦。想来想去,儿女总是父母的作品。他们管也罢,不管也罢,都是他们的作品。风筝或许是永远挣不断线的。

        父亲的书 

        人们都知道我的母亲茹志鹃,而我的父亲王啸平却极少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从来对父亲是不了解的。小时候,我常常为父亲感到难为情,觉得他缺乏常识,且不合时宜。比如有邻家的男孩送我两条蝌蚪,我很珍贵地放在一个瓶子里,父亲看见却惊恐地叫道:脏死了!脏死了!从此,邻家的孩子看见我,就叫“脏死了”。他的口音还很古怪,是一种福建音很重的普通话,可一旦要他真正说福建话,他却又不会说了,他不会说也不会听上海话,这也使我为他并为我自己感到自卑,觉得因此我们都被排斥于正常人群之外了。父亲离休以后,偶尔也写一些回忆过去的短文,比如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南洋与郁达夫、任光等人的接触;还有关于他童年的生活与变迁。我渐渐地知道,祖父本是南洋一家大橡胶厂的经理,因为与厂主意见不合辞职而家道中落,父亲便从少爷变成了学徒。我还渐渐地知道,父亲是在“五四”养育的一代启蒙者影响之下觉醒的青年,后来走上了归国的道路。父亲在这些年里,先后还写作有两部自传体长篇,前一部叫做《南洋悲歌》,后一部叫做《客自南洋来》。前一部写的是他在南洋参加救亡运动的故事,后一部写的是他来到新四军根据地参加革命的经历。在这一部书里,我又一次领会到我童年时所感觉到的父亲的不合时宜。然而,在我已是一个成年人的今天,所感悟到的父亲的不合时宜,却包含有一种沉重的悲喜剧色彩。我仿佛看见一个纯洁积极的青年,如何努力地要与一个陌生的巨大人群融合,这个巨大人群与青年格格不入,犹如铜墙铁壁。而青年所以要全身心地去做这样一个痛苦的融合,则是因为这人群负着苦难中国的希望,负着使中国得救于是也使青年得救的力量。若要前进,就只有加入这人群,筑起血肉的长城。这是那一个时代里,一名热血青年别无选择的道路。我看见父亲做一名青年的时候,是如何克服着他的性情,去适应一个人事复杂且纪律严格的环境;他的交响曲式的革命图画在现实中如何一步一步得到修正;他在中国这一个梦寐以求的回归之地,是如何真实地开拓他的痛苦与感动的经验。

        小时候,我听父亲的老战友戏谑地叫他作“马来哨”,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走到哪里,总会留下一些笑话与别称,我从不深究。现在,我从父亲的书里知道了“马来哨”的来由。原来是他上岗时忘了给枪上子弹,人们便这样叫他了。我想象年轻的父亲扛了一杆没有子弹的枪,神情庄严地在深夜里站岗的情景,心里总觉着好笑,却又有一种感动。由此我想起父亲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文革”中,他有一天说:开大会时,先唱《国际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然后唱《东方红》:“他是人民大救星”,这是多么矛盾的事情啊!父亲的思路总是与这个社会里大多数的人群不同,好像天外来客。我过去从没有认真地去想,父亲走到我们这条道路上来的困难。以前也听父亲说过他到达根据地所目睹的第一个场面,便是枪毙逃兵。父亲非常震惊:一旦投身于革命,除去战斗与逃跑,就再没有第三条路了。我过去没有认真地想象过这个几乎类似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困境。因为我过去也认为:世界上是不存在苟且的第三条道路的。而如今我也会惊异:一个人是如何会逼上不做英雄就做狗熊的选择面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

        由于是太熟悉的人,所以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什么,交谈也常常被盐咸茶淡的琐细淹没,于是,最近处的人有时倒会成为最隔膜的人。父亲的书,为我找到了一个了解的方式。我生出了好奇心,这是犹如寻根一样的好奇.就是说,继“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之后,我又有了“父亲从哪里来”的问题。“客自南洋来”的这个“客”字,总觉用得不妥。因我父亲早已不再是个“客”了,他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一起,经历了日本投降,全国解放,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有他年轻调皮的同事开玩笑说:王导,你回来得太早啦,应当晚几十年回来,行情就走俏了。父亲对于这种问题。总是认真地回答:那时候不回来不行,政府在抓我。不过,父亲虽是早回来了几十年,如今倒还有一点点走俏,那就是当他以他那种怪异的样子走在街上,有些青年会走上前问:“有外汇券吗?”我父亲就严肃地回答:“没有。”

        (摘自《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2012年4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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