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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10月01日 星期一

    柴静:把世界呈现出来已经了不起了

    田志凌 《 书摘 》( 2012年10月01日)

        柴静当年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火柴的柴,安静的静”,沉静地燃烧这个意象,正符合柴静既温柔又犀利的风格。

        柴静1976年生于山西,在祖传的老宅大院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1991年,15岁的柴静到湖南长沙读大学。她给自己喜欢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写信,说:“可否帮我成就梦想?”被这句话打动,这位名主持马上让她去面试。

        18岁,柴静开始了自己电台主持人的生涯,主持一档叫做《夜色温柔》的午夜音乐节目,成为20世纪90年代长沙大学生无人不晓的电台节目。多年后,一位粉丝回忆说:“你不会知道90年代末长沙有多少人在周末的夜空中守候着一个声音,并为她所感动,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爱还有希望。”

        如果不是2000年央视著名制片人陈虻的一个电话,柴静今天或许还会是一个柔情而又文艺腔的节目主持人。

        “一个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她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拥有那些能够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去捍卫自己宪法权利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国骄傲。”——2009年8月29日,柴静在首都女记协演讲大赛发表了名为《认识的人,了解的事》的演讲,荣获特等奖。

        这段视频被放到网上。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在土豆网创下一周点击率突破1000万次的纪录,网友纷纷转载、留言。

        她的粉丝会在博客上留言,建议她怎样提问会更好。

        柴静说,她最想做的还是记者,这是一个能让她“保持清醒和客观性”的职业。而她喜欢的人,无论顾准还是胡适,或者她的好友周云蓬、罗永浩,他们都是精神自由的、有强大理性基座的人。

        她的另一个目标是“拔桩子”、“排毒”,把那些多年文化与教育形成的,禁锢在头脑中的固有成见、条框一一拔出来。采访卢安克的那一期节目:“他把我头脑里面的桩子乱七八糟全部拔出来,扔在地上,让我看到。”柴静为此写了一篇文章《让人感激的狼藉》。

        做新闻:如果不能生存,那你就熄灭吧

        田志凌:2000年陈虻为什么找你去做新闻,他跟你讲过吗?

        柴  静:没有。他就是看了一期我在湖南卫视接受的一个采访,然后就打电话找我。他那么多年也没表扬过我,对我只是“羞辱”、斥责。后来我跟朋友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就说了一句,柴静这人有众所周知的缺点,不过她有一个特点:她不太人云亦云。这可能是他唯一的评价……算表扬吗?

        田志凌:央视给你感觉是怎样的?

        柴  静:开始我不想去。陈虻说,过两天我们有一个年会你来玩玩吧,我就去了。我跟大家一样,之前都觉得央视的人都特严肃,很正式的。后来在那个年会上看了几个片子,一个就是小崔用《列宁在1918》改编的《大史记》,挤兑领导,挤兑同事。讽刺人的和被讽刺的都在底下,大家一块哈哈大笑。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其实挺前卫,它有一个颠覆结构,有一种自嘲的力量,特别来劲。我被打动了。

        田志凌:转做新闻,你适应得快吗?

        柴  静:之前我工作中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但是做电视,一下就蒙了。你不要指望谁会教你。如果不能生存下来,那你就熄灭吧。回头想想做新闻要没有这个劲也不行,这是必经的。

        我那时候很勤奋,采访前花很长时间准备。深更半夜编片子编到三四点,然后送到台里。我是临时工,进不了大门,只能请导播到大门口来接带子。我住18楼,回去太晚电梯停了。好不容易爬上去,打来一个电话说有问题又再爬下来。

        田志凌:你有什么学习的对象吗?

        柴  静:有一天我吃饭的时候路过电视厅,看到陈大惠在采访牛群。我端着碗把那个节目看完,第一次意识到采访可以比一个电视剧更好看。他的采访每个问题都非常短、直接,但整个采访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我从陈大惠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对新闻的理解。有一次我问他,做三方连线要兼顾气氛,如何把握。他说了一句话:新闻就是新闻,你根本不用顾及任何交流感和气氛这样的事。如果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掌握新闻的核心源,那你整个一小时就采访他一个人也是可以的。我说其他两个人怎么办,会不会冷落他们。他说这根本不重要,嘉宾舒不舒服不重要,观众舒不舒服才最重要,真相才最重要。

        田志凌:你就这样上道了?

        柴  静: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我当时做不到。那时发生一件事,几个天津农民用自行车飞越长城,有一个死了。我就把其中一个人跟他的教练请到演播室,面对面地做采访。

        当年刘洪波在《南方周末》写的一篇文章,就是批评我(这一期节目)的。我觉得记者都会有一个阶段,想要那种特别狠的、一招致命的东西。你就想我要打败谁,我要在采访中赢。

        田志凌:问题出在哪里呢?

        柴  静:播出后我收到一个同事的短信,说你这个节目的重心放错了吧?因为我已经预设了这几个农民就是一个草台班子,一心为了成名炒作,去冒那种不必要的生命危险这样的前提。

        后来就看到刘洪波那篇评论文章,说这个电视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我当时有点蒙了,不知错在哪里了。后来才觉得重心放错了,飞越长城是有部门监管和批准的,如果问责应该先问他们。而且我不是试图理解这些农民,直接对他们下了一个判断。过了很多年再看这期节目,我才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不是提问本身,而是我当时整个的姿态和表情。我剪一个短发,穿一身套装,就杀气腾腾地坐在演播台上,眼睛里面都是一种“我得手了”的那种优胜感。

        “非典”的考验:第一次独立思考,发掘背后的真相

        田志凌:你真正开始找到做新闻的状态是什么时候?

        柴  静:是采访新疆地震。那之前我其实不理解新闻是真的发生在生活中的事情,就像生活只是在演播室里面。那次现场报道也没有什么突破,但是让我觉得泡在新闻里了。我跟那个村长都没有地方坐。脸上都是土,头发都是头盔的印子,这要在北京哪敢上镜头。也顾不上准备问题了,第一个问题只能问他晚上睡在哪,他说睡在地上。问他睡得着吗,睡不着。这要是在北京,我又得准备一天一夜的问题。那个时候才理解陈虻说的“忘我”。

        田志凌:紧接着就是2003年“非典”了,是你主动要求去医院采访的吗?

        柴  静:对,我挺强烈地想去,就摆出一副“我就要去做这个采访,我已经在这了,你看着办吧”的态度。制片人觉得我挺逗的,说那你就去吧。当时的一个想法就是:将来小孩问我说,妈,你是记者,“非典”的时候你在干吗呢?宝宝,我在看电视。这怎么交待呢?

        田志凌:你当时不怕吗?

        柴  静:确实有点恐惧,但顾不上害怕,兴奋感太强了。有一天我都认为自己感染了,早上起来就感觉发烧。我想反正感染了也要去医院,那就去,结果没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们摄制组里的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感染了。第一天去医院里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任何声音。推开房门,你看到的病人是一种绝望的感觉,脸上是一片空白。我是跟一个流行病学调查员进去的,他负责提问病人。病人说着话就开始咳嗽,我当时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但那个调查员纹丝不动。那10分钟我就一直死死盯着这个调查员,才能把自己钉在那。出来赶紧换衣服,直到我的摄像提醒我,看着镜头说点什么。我才开始结结巴巴,一缕头发乱了都要弄好那种。

        田志凌:“非典”报道之后很多观众都认识了你。你感觉到自己成名了吗?

        柴  静:坦率讲那时候外界的(毁誉)确实不是那么重要了。你看到整个事件被颠覆之后的样子,日常生活已经翻了个儿。我们一个组包括司机六个人。做完那个节目谁也不说话,车就漫无目的在长安街上开。领导问你们要干吗?不知道,我们就想还呆在一块继续工作,去哪儿都行。

        我从中最大的受益,是“非典”之后我做了一个小学生集体自杀的调查:《双城》。6个孩子集体自杀,有两个死了。活下来的谁都不肯开口说什么理由。我们去其中一个家里,那个小孩也不说话。后来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酒店聊天。他突然说愿意,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看到过你的“非典”报道。那个时候你才明白,这是记者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信任。

        田志凌:这次“非典”报道在你做新闻方面有何启发?

        柴  静:我们拍“非典”病人转院时,看到很怪的一幕:两个医生从人民医院电梯里推出来一个轮椅,病人坐在轮椅上,白布从头盖到脚。但没有隔离措施,没有防控服和口罩。我数了一下,一共29个病人都是这样。现场特别慌乱,我问院长,他说天井出事了。

        “非典”结束后回头想我才觉得不对,我一定要进去看看天井。我们找到医院的主任,他说这样的事他再也不愿回忆了。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我能理解他的痛苦。最后他带我们进去,是一个非常窄的天井,加了一个顶,变成一个输点滴的监护室。大概有27张床,整个那个空间里面,桌子椅子全部都翻了,四腿朝上。你都能听到整个空间在尖叫一样。就是人在逃难时那种惊慌失措、什么都顾不上了的感觉。一块小黑板上写了二十多个人的名字,后面都写着肺炎。其实都是“非典”,但是那时候谁也不能说。

        田志凌:医院没告诉病人是“非典”?

        柴  静:如果是坐在演播室我肯定会说,你们这样太不负责任。可是当那个主任站在我身边我看到他的表情,我就想到他们也一样。他们知情但连个防护服都没有,每天就沤在里面。我问他你靠什么保护,他说没有什么隔离,我们靠精神保护。原来不太理解他脸上为什么是那么呆板的表情,确实是一种非常非常沉痛的心情。这个节目是我职业生涯当中,第一次让我去独立思考,发掘背后的真相,而且看到那个代价。

        价值观:相信理性的力量

        田志凌:你曾说,提问是记者的天职。在提出尖锐问题的时候,你觉得是勇气重要,还是智慧重要?

        柴  静:准确更重要。在我看来,你是我的采访对象,我就要给你公正的说话的权利。如果我不问那个敏感的问题,就是不尊重你,你也就失去了回应的机会。我记得雪灾之后很多人指责应急抢险存在漏洞。我去采访发改委的官员,问了这个问题。结果他很感慨,他说我一直在等待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但你是第一个。其实他一直在等待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对中国记者挺考验的,你如何不成为自己反对的人?你反对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要剥夺你说话的权利,那你要不要反过来也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

        田志凌: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柴  静:我有理想,但不算有主义吧。什么东西一旦变成主义就麻烦了。比如我相信理性的力量。甚至我知道理性可能暂时落败,但还相信它会一点点成长。

        比如我们做美丽园的报道。美丽园是一个小区,业主委员会认为物业收费太高,跟物业打官司,物业就耍无赖撤了。结果业主中一些人出来,反对业委会,说赶走物业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在街上大喊,说要杀死谁谁。他们也不肯投票,不愿对话。当时我就想,理性的力量在挥舞的拳头面前,是不是太无力了?可是这件事半年后平息了,因为有第三类人。这些人本来不关心这事,但他们被路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开始追问谁有理,促成了业主投票。投票的结果是更换物业公司,重新委任业委会,从此小区安宁了。这事让我对理性还是有信心的。

        而且你要问自己,如果你所呼吁的东西需要付出代价,你还能不能坚持。

        田志凌:做新闻会让你改变价值观吗?

        柴  静:会。一开始做调查报道时容易有道德感,节目的模式都是贫苦的人在哭诉,贪官污吏在横行。做多了你会发现,控诉的模式是没有用的,解决不了问题。

        2008年做征地那期节目,我第一次想:农民的地卖给开发商就够了,为什么要过一道政府的手?我开始想《土地管理法》有没有问题?这个法是从1982年的《宪法修正案》来的,那宪法有没有问题?我当时采访了所有左、中、右三派的专家,读了大量资料,才了解到原来当年要让更多人进入城市,要把农地变为建设用地,所以规定“城市建设用地收归国有”。这一句话就给了政府征农民土地的权力。

        那期节目对我来讲是一个笨拙的训练。你对当下中国的了解,不能是一刀斩乱麻,而是要找到线头抽丝剥茧,把事情真的解开。作为一个电视节目来讲,挺难抵达这一点的。以至于我做了这期节目之后,有很多人给我留言说,他不相信这是在中央电视台看到的节目。

        记者: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

        田志凌:你的文笔很好,想过当作家吗?

        柴  静:写作是一个需要极大才能的事儿。写《金色笔记》的莱辛说过一句话,有第一流的人物,但我只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人物。这一类人只是能够传播第一流人物的思想。我是一个记者,如果我能把优秀人物都传播出去就够了。

        所谓记者,能够有观察世界、向人发问的可能,这个我挺留恋的,另外做记者的客观性特别好。歌德曾经说过,任何一个伟大的、上升的时代都有一个客观性格。当记者,在理性上对自己有一个清醒、排毒的过程。

        田志凌:什么排毒?

        柴  静:我们的文化和教育有很多插在我们脑子里的障碍,或者说桩子。最近我在写一本书,其实就是写我自己怎么拔桩子的过程。比如,我们都习惯有一个黑白善恶分明的世界,延伸出了很多愤怒和仇恨。而我通过记者这个职业学到,作为调查记者,你必须把道德的帽子摘下来。有这个帽子就容易热泪盈眶,容易把世界分成敌我阵营。

        另外,我们容易有一种“完美新世界”的想法,会以为“假如我们怎样怎样”,“假如我们不怎样怎样”,就会有一个完美新世界。但现在你知道,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而且我们也不要想去改变这个世界,这是挺难的。因为记者这个职业有一个理想就是要改造社会。我实际上走了好几年的路,才认识到记者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去干预世界。出发点和目的都不是。

        田志凌:仅仅是去认识?

        柴  静:认识了就不会轻易赞美,也不会轻易批判。所以新闻的核心还是一个“知”。你看我喜欢的人,歌德、朱光潜、胡适、顾准,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平实的客观性。歌德说,我会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会有成见,我也不从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鸣,这样我才能够跟他无拘无束地相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个世界。既善感又特别健康、明朗,有强大的理性基座——我觉得在趣味上我越来越倾向这些人。

        田志凌:老罗开玩笑说你是最穷的主持人。你对钱怎么看?

        柴  静:他怎么知道没有比我更穷的主持人?他的说法不准确。我觉得这个职业理应给人生存得比较有尊严的报酬,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肯定能看到。当年电台有听众给我一张明信片,说你一定要相信,大众是最好的雇主。我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给我发工资的那一天(笑)。

        田志凌:你没有想过新闻易碎,留下点什么?

        柴  静: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狂妄的野心,当中也包括强烈虚荣心。你去罗马斗兽场,那些掉在地上的小石头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为了不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现在都崩塌粉碎了。我也有过,以前老想用一个节目改变什么,至少留下什么。现在我觉得,留下什么啊?活一辈子还不够?你能够老老实实地,把呈现在你眼前的世界呈现出来,这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事儿了。

        (摘自《十人:大时代中的我们》,南方日报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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