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到人间都是爱
我们的爸爸张冀牖在1938年10月13日离开了他爱的十个儿女,离开了他爱的世界走了,走得那么远,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爸爸不但爱我们十个子女和家人,他也爱他人、爱世界。他办过幼儿园,办过专收男生的平林中学,最后全力办乐益女中。那时他不过32岁。要不是卢沟桥事变,还会一直办下去。从1921年开始到1937年办了整整17年。
我总是想爸爸最喜欢我,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到。我是“快嘴李翠莲”,爸爸出问题、出谜语,不管猜得对不对,我总是抢先第一个回答。爸爸讲苏东坡的故事最多,我记忆中就有四个,下面举两个例子。
苏东坡有一位和尚朋友叫佛印,是一位有学问的和尚,这和尚可不吃素,最喜欢闯席,不请自去。东坡先生有一次瞒了佛印邀请几位朋友,坐了小船在月夜里大摆筵席,朋友们都是作家文人。吃饭时都吟诗作赋,饮酒时必须行酒令。苏东坡第一个行令,他的令是“浮云散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第二位说的是“浮萍拨开,游鱼出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第三个人的酒令,我忘记了。第三个人的话音未落,船舱板被掀开,光头佛印伸出头来,哈哈大笑着说:“船板顶开,佛印出来。人焉度哉,人焉度哉!”佛印一次也没有失去喝酒的机会。
还有一个故事是文字游戏。苏东坡姓苏,那时苏是繁体字“蘇”。有一次苏东坡烧了鱼,正准备吃的时候,馋嘴佛印又来了,老苏慌忙把鱼盘放在草垫上盖起来。佛印坐下来就问:“老苏,你这个姓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把草字头下的鱼写在左边,一种是把草字头下的鱼写在右边。”苏东坡说:“这两种写法都可以。”佛印又问:“现在有人把鱼字写在上面也可以吗?”苏东坡回答:“那不可以,不成一个字了。”佛印说:“既然不可以,那就把鱼从草垫上拿下来吧,让我们大家吃!”
关于四书五经中的故事爸爸讲的很多,我们那时年纪小,不一定理解。以下的故事谈的是《诗经》,爸爸把诗祖宗《诗经》请出来了。
爸爸说的是东汉经学家郑玄(字康成,公元126—204年)的故事。他说,郑康成对四书五经滚瓜烂熟,不但注解《诗经》,还注解过《论语》、《尚书》等书。他家的丫头也能用《诗经》上的词语对话。有一个丫头做错了事,主人罚她跪在院子里,另一个丫头问她:“胡为乎泥中(为什么滚一身泥巴)?”跪在地上的丫头回答说:“薄言往愬(也曾向他去倾诉),逢彼之怒(他反而向我大发怒)。”“七七事变”,我家避难在成都,我在街上看见一家招牌“诗婢家”,是一家裱褙店。我恍然大悟,记起了这个故事。
我爸爸的书真多,旧书、新书、杂志、大报、小报,还有唱片,不仅书橱、书架上有,地板上也都是书。孩子们可以自由地翻看,我们姐妹都喜欢乱翻书。我家有四个书房,我们三姐妹有冬、夏两个书房,爸爸和大大有芭蕉院内外两个书房。爸爸的小书房也是我们学昆曲的地方。
我喜欢乱翻诗词一类的书,11岁时,有一天爸爸问我:“小二毛,你喜欢诗词,你对古人的诗词,喜欢哪一个?”我知道他问的是李白、杜甫,我回答:“我喜欢纳兰性德(公元1655—1685年)。”这个回答大大出乎爸爸的意料。爸爸好高兴,马上就把《饮水》、《侧帽》词的小本子给我。他说: “性德是性情中人,很可惜31岁就死了。这样的才子历史上也少见。”
我总觉得爸爸在儿女中最喜欢我,可是当我十三四岁时,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呢?我的人很瘦小,当时苏州只有一人坐的人力车,不是可以坐两人的三轮车。爸爸一出门,喜欢捎带着我,他一上车,交起腿来向后坐,留下前面的地方说:“小二毛,来!”我8岁从上海到苏州,一直到十三四岁,都是这样跟爸爸坐一部车子出门的,可是12岁以后,还是这样,我就不高兴。
有一天,爸爸躺在躺椅上,要我替他篦头,篦着篦着他就睡着了。我不耐烦,我要气气他。我拿篦子轻轻打他的头,他醒了:“小二毛,为什么打我?”我说:“我不跟你出门,我不跟你坐一部车子!我要打你!”爸爸抓抓头:“小二毛,好厉害。我不打你,你倒打我。”我说:“就打你,就要打你!”爸爸说:“好好好,以后让你一个人坐一部车子,好不好!”父女两个哈哈大笑。
爸爸过世已经60年了,我再也听不见“小二毛,来!”这样慈爱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
看不见的背影
1995年4月16日,早上6点28分,我醒了。我的心口有点痛,眼睛湿湿的。我清清楚楚地做了一个梦,一个伟大场面的梦。
一个丧礼的行列。我和大弟走在队伍的前面。我按住胸前一个桑皮纸的大信封,说这里面包的是我爸爸的骨灰。我和大弟走到一个平台上。大弟说要去换衣服,只有我一人站在平台上,双手紧紧抱着桑皮包。这时我就醒了。爸爸是1938年去世的,就是在梦里,我也见不到爸爸的背影,更没有看见爸爸慈爱的面貌。梦啊,你太无情了。
1931年,我在光华大学念书,我爸爸住在上海,儿女们多数住在苏州。1932年,是放寒假的时候,我也在苏州。我的大弟宗和、二弟寅和,一位堂房弟弟蕴和(小大黑子),还有一位堂房小叔,他们四个男孩子,都只有十六七岁。要我陪他们到上海去考光华大学。我们是1932年1月24日坐火车由苏州去上海的。我陪他们到大西路光华大学考试。最后一天考试,正是1月28日,晚上就发生日本对上海的战争。
29日的早上,这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上海的每个角落。人们都十分惊慌,等到我们定下心来,我马上去买火车票。上海开往苏州的火车,已经不通了。我爸爸非常着急,到处找人到十六铺买轮船票,好不容易才买到两张通铺。我们五个人,四个男孩和我一个女孩,已经很挤了。我爸爸很不放心,请男工黄四送我们。黄四是厨子黄二大师傅的弟弟。
1月30日的早上,我们一行六个人,去十六铺码头。码头上人山人海。找到了船,船上已经很多人。我们总算找到了我们的铺位,因为这两个铺位靠近窗口。可是这两个铺位上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只得请人家挤挤,才让出位子。从早上八点到我们六个人找到铺位,定下心来,已经快十二点钟了。我们都没有带行李,更没有带吃的,大家都觉得肚子饿了,才想到要吃东西。这时候,船舱里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行。我们请黃四上岸去买吃的。
时间过得很慢,人越来越多,船上小过道也挤得水泄不通。一直到下午四点多种,也不见黄四回来。我坐在大弟、二弟的中间,他们把我围在当中。多亏弟弟的保护,否则我这七十二磅的人骨头都会挤断的。我的肚子很饿,可是这四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更饿,肚子咕咕叫。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黄四这大男子汉回来。人越来越多,挤得严丝密缝的,简直是无缝可以插针。我们等呀等,瞅着黄四去的方向,心里十分着急。一心只希望黄四回来就好,忘记了肚子饿了。这样挤,黄四能挤得进来吗!我们都绝望地低下了头。
午饭没有吃到,晚饭也没有吃。忽然听见有人嚷嚷“你这人真野蛮,怎么踩我的肩膀,又踢我的头!”我们五个人抬头一看,黃四像踩高跷似的、摇摇晃晃的,朝我们这个方向踩来。他手里高举着面包,头几乎顶到船的顶板,面红耳赤、一头大汗。我们五个人惊喜欲狂。我们伸出了手,脚并脚,挤得更紧一些,让黄四有一个插脚的地方。他七扭八扭地,终于插到我们中间,赶紧把面包递给了我们。他呀,连擦汗的工夫都没有。我们大口大口地吞吃面包:“真好吃,饿死了!”
黄四忽然想起,说:“二小姐,你们的爸爸现在还在码头上。早上我们前脚走他老人家后脚就到码头。我中午在岸上见到他,他说:‘快让孩子们上岸,这样挤不行。’我说:‘我去买了面包再说。’可是码头上到处买不到,我只好跑了许多地方,才买到这两个面包。等我回到十六铺,天都快黑了,码头上人少了些。我刚踏上跳板时,有人叫我,我一回头,是你们的爸爸。我的妈呀,这样晚他老人家还在码头上。他拉住我的胳膊:‘快……快叫他们上岸!,我说:‘上不了岸了!’你爸爸急忙掏出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黄四在口袋里掏出钱给了我。我收到一叠钞票,我的心直打战,我的头脑轰了一下。我的嘴里啃着面包,我的眼泪也啃着面包。
六年后,1938年冬,也就是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年,我的爸爸张冀牖去世了。爸爸是由合肥、六安逃难到霍丘去的。后来听人说,我爸爸是吃了日本人放了毒的井水,患痢疾去世的。那时候我爸爸才49岁,他在苏州办的苏州乐益女子中学已经有17年的历史。
梦啊,请你再给我一个有情有意的梦。哪怕是只见到爸爸那瘦削的身体,和那微微弯曲的背影!
(摘自《今日花开又一年》,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9月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