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鈁,字元方,是祖父最要好、交情最深厚的友人之一。他出身名门。祖父荣庆为清末协办大学士,入掌军机。赵先生长成后,入金融界,供职天津中南银行,为襄理。常居天津,亦时归北平。
祖父与赵先生为莫逆之交,有事尽力相帮。祖父曾说,解放前,北京有个著名的德国医院。尽管只有两个大夫,一名克里,一名史蒂父,却因医术高超,门庭若市,达官显宦富商巨贾,常来诊病。“二战”结束,二人归国,其中一人将一把手枪送给了赵夫人。“三反五反”时,此事被人揭发,而赵夫人又将枪丢弃,交不出来,赵先生很是慌恐。祖父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掩护过不少共产党人,当时有一些已是市、区领导。祖父对赵先生说:“甭怕,我去解释一下,作个担保,不会有什么事。”事后果然,赵先生十分感激。
赵先生解放前在银行业工作,常住天津,在北京的日子不很多。解放后,才回到北京居住,被聘为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参事,平常没什么事,空闲时间很多,所以他作书写跋,常自署“闲闲”。赵先生的兴趣其实与金融并无关系,他喜欢文史,爱收藏文物,因有财力和眼力,是著名的文物收藏家。“文革”中被抄家,后来才知道,与收藏文物有关。原来,康生酷爱文物,“文革”一起,他感到机会来了,于是手拟了一份北京著名收藏家,尤其是藏书家的名单,找来一班红卫兵,密令他们去抄这些人的家,并再三规定两条:一条是不准说出他们是谁派的,从哪儿来的;另一条是只抄文物,别的不要(详见《历史在这里沉思》一书)。估计这也是赵先生人没被打,生活用品完好的原因。
“文革”初期,红卫兵上街造反,一片风声鹤唳。祖父尽管也在朝不保夕的风口浪尖上,但还十分挂念赵先生。有时自语:“元方不知道怎么样了。”后来干脆对我父亲说:“你找个日子把你赵大叔接到咱们家来过一阵儿。”经过筹划,父亲找了个晚上将赵先生接到家,安顿在南屋住下。为什么没有和祖父同住北房?这里有个安全的考虑。因为红卫兵四处抄家打人,打死人也不用偿命。祖父是“反动学术权威”,不知何时红卫兵冲进来造反。而父亲是革命干部,红卫兵进来可以抵挡。父亲住南屋,祖父住北房,所以赵先生住进南屋,以便万一有事父亲好保护赵先生。同时,祖父又让祖母多做些赵先生爱吃的东西。
赵先生安顿下来后,与祖父朝夕相对,倒相互是个安慰。不过祖父得常常出去“运动”,赵先生也就常常一个人。恰逢这时,因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也就成了赵先生的“伴儿”。赵先生是文化人,不看书受不了。那时家里的书倒是真多,但随处乱堆乱放,院子里,廊子下,后院的厕中全是。于是赵先生整日这里翻翻那里找找,拿一些书页黄黄的古书或旧书看。有一次,他带我到后院厕中的几个书架上翻书,那里不仅有祖父的大量线装书,还有父亲搜罗的许多旧书。他在一大堆线装书中翻来翻去,忽然很高兴地说:“嗬,得个宝贝!”一边说一边用力往外抽,我一看,是《欧美名家小说选刊》,解放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很厚,纸很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赵先生拿在手里看了看,说:“可惜这只是下册。”说完,又弯腰躬身地翻书,想找出上册。我说:“出去吧,厕所里多臭。”赵先生说:“想看书就不能怕臭。”不过找了多时未能如愿。出来后,赵先生拿着书对我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些可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小说。虽然只是选译,但你看了可以先知道是怎么回事,好比把你领进门。”不过他没马上给我,自己先拿去看了,并且选了其中他认为最有意思的给我讲了讲,我印象最深的是雨果的《九三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讲《九三年》时那个炎热的午后,我家院里有一棵巨大的杏树,亭荫如盖,我们就坐在那棵树下。赵先生讲得十分传神,我听得十分入迷。一直讲到落日西斜,地上满是被晚风摇曳的树影,如同我纷飞的想象。
赵先生在我家住时,还有这样一件事。当时每家都必须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张贴毛主席像,以便每天向他早请示晚汇报,手挥语录鞠躬如仪高唱《东方红》。后来除了早晚,又加上一天三餐前也得来这一套,烦死人了。由此我萌生了不贴主席像的想法,可又不能惹出事来。怎么办?虽然我那时只有12岁,可也很机灵。到书店一看,店里有巨大的马恩列斯像,顿时来了主意。买了四张最大号的,拿回家往客厅正面墙上一贴,刚好严严实实,没有地方张贴“红太阳”了。即便有人问,也有说词。主席像也不能不挂,请到卧室墙上。另外,我那时特别崇拜列宁,贴在书房墙上,凝视着他,在心中构建幻想,描绘自己未来伟大的波澜壮阔的人生,而不是外边那些满街乱跑的红卫兵“疯子”。
可有一天,赵先生进屋闲看,看到这张目光如炬的列宁像,笑对我说:“你不觉得他凶?不怕他咬你两口?”我当时不知如何回答,心下也颇为不满。如今几十年过去,许多尘封的档案开放,历史终以真面目示人,许多“为什么”才渐渐明白。
我还记得,等红卫兵抄家打人破“四旧”之风过去,我送赵先生回家。我望着马路上那些臂缠红箍身穿军装,或骑辆自行车,车后架上插杆标有各类造反团体名号的红旗,被祖父形象地称为“兔儿爷”的红卫兵们,心中又嫉妒又羡慕,还有些恨意。于是对赵先生说:“为什么他们可以革命,我们就不可以?他们可以造反有理,我们就不可以?”赵先生说:“那是因为有革命,就得有反革命。要不他们不就没了革命对象?”我争辩说:“可我不反对革命,我想革命。”赵先生说:“这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事。”我沉默了一会儿,可还想继续这个话题,就又问:“《九三年》里的革命,我特别向往。”赵先生想了想说:“革命很复杂,它可能是个信仰,也可能是场暴乱。有时它有道理,也有时它没什么道理。咱们革不革命,不由自己。但咱们可以做个好人,做个好人也很不容易。”从此,做个好人,做个正直的人,渐渐成为我人生努力的目标。
赵先生是传统文化的研究者。祖父讲,赵先生在历代官制的研究上,学界很少有人能出其右。只可惜赵先生将学问拿来自娱,并不求名利,所以少有人知。但赵先生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开启了我对外国文学的兴趣。“文革”后期,形势有所缓和后,家人让我随赵先生学两样东西,一样是作诗,一样是目录学。头一样是因为赵先生诗作得好,第二样则由于目录学是做学问的门径,而赵先生在这方面也是大家。但这两样东西我最后都没学到手,学诗是始终学不好格律,平仄不调;学目录是没耐心死记硬背,钻不进去。最后一扔了之,家人也由我去了。
赵先生与夫人都不喜欢孩子,所以终生无后。夫人“文革”前去世后,赵先生也不十分寂寞,因为他有“孩子”,就是几只猫。赵先生酷爱猫,将猫当孩子。而且他养的猫讲究,特别讲究在颜色上,比如他“文革”前养的几只猫中有一只颜色是米色的,非常稀见,也许绝无仅有。“文革”开始,红卫兵下了“杀猫令”,以为养猫是剥削阶级的生活方式,必须将猫交出一律灭绝(我家也酷爱养猫,但几只猫都遭了红卫兵的毒手)。赵先生请人将几只猫秘密带出城,到城外放了,期望能逃过厄运。
我也帮赵先生完成过一件“文化大事”。那是汪绍楹先生去世后,汪夫人将家中存书处理给中国书店,其间负责具体联系的是我父亲。赵先生知道了,等书由中国书店开好书单作好价后,他由其中挑一部分,买了,供每日浏览。因为他的书都被抄得精光,读书人没书看最难熬。赵先生挑的书足足有一平板车,如何给他运去是个问题。这时我自告奋勇,因我认得附近零售商店卖菜的一位小师傅,他每日蹬板车进菜,跑一趟没问题。而且我们能交上朋友,也是因为他爱看书,尊重文化人。于是我们先到汪夫人家装了车,然后一路向西城翠花胡同赵先生家疾驰。为什么疾驰?这是因为我们心里害怕,那些书不少是古香古色的线装书,是“四旧”之一,怕红卫兵或多事的人盘问。路上商量好了,万一有人问,就说送单位。说什么就来什么,果然有人蹬着自行车从旁边赶过来,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过那人一说话我就乐了:“嗬,哪儿弄这么多好书?”原来也是个爱念书的。一搭话,他非要我给他两本,要不就卖他两本,还硬要跟着上单位。说着说着就陆续有自行车左左右右地围上来,都是用羡慕的目光望着这堆书,有的居然就伸出一只手抽去一两本。我一边对付这些好书者一边叫小王快蹬,现在想来那时我们也是街头一景,那年头街上哪儿有蹬着一板车“封,资,修”飞奔的?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赵先生家。赵先生非常高兴,我记得那堆书里有不少历代笔记掌故。
赵先生读书时常作批点,我在他批的书上曾作过跋,如:“此陈寅恪氏《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皆赵元方藏书,上有其朱、墨笔批校。”
赵元方为近世藏书大家。虽供职银行从事金融,而性喜文史耽溺旧籍。赵先生自幼见闻赅博,学识渊深。闲时以文史自娱,最喜典章制度。我家所藏其手录傅增湘校宋本《通典》石印本十二册(应为十六册,逸去四、五、八、十四)即可为证。
赵先生晚年以批点《红楼梦》为消遣。上世纪70年代初,尼克松访华,中美恢复外交关系。为迎接尼克松的到来,文化禁令开了一个小口子,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发行四大名著,人们连夜上街排队购买,外加托熟人走后门。我也排队买了一套,用牛皮纸精心包好,素不喜写字的祖父还主动用毛笔分别以篆文、楷书在书脊上题了书名。赵先生就在那时也有了一部《红楼梦》,以红笔小字,批得密密麻麻,还在几个笔记本上做了详细的笔记。并刻了一方图章,名“晚红室”,可见赵先生晚年的功力全在于此。
赵先生是著名藏书家,因此也好写题跋,他为自己和汪绍楹先生的藏书写过不少题跋,考察版本,辨析异同,校勘文字,见识精当,功力深厚。他每得善本,总要招聚朋好,共同欣赏考订,这其中祖父和汪先生几乎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每次他都要备一桌好饭菜,管这叫“文酒之乐”。我曾见过他给祖父的信札,如:“今日又得佳书数种,明日午后可过来一聚否?已约得孟涵,彼言五时后可来。元方。”
1971年祖父从山西干校奉调回京,赵先生得讯后,很快寄来一张精美的旧红笺纸。上书:“巽伯来,知已返京,大喜!先以此红笺驰贺,再谋良醅以庆。元方。”几日后,赵先生终于托人购得一尾大鱼请祖父吃饭,并又在一张旧纸上题了两首诗,名《喜颖明自晋归因以赠》。
赵先生不仅长于文词,讲话也很幽默。记得70年代中后期,祖父与赵先生俱已年高体弱,交往不便,因此许多事由我中间传递。有回我奉祖父之命传一封信给赵先生,谁想信从信封里掉了,我还浑然不觉。拿给赵先生,赵先生一掏,空的。于是一笑,问:“形式(指信封)倒还在,内容(指信瓤儿)哪儿去了?”
赵先生所居是祖传的大宅子。我也是通过赵先生家及其他几位世家出身的祖父的朋友们的居所,才领会到所谓大宅子都是进深纵跨两条胡同的。前门开在一条胡同,后门开在另一条胡同,由于进深,因而一般总有三进甚至更多进院落。赵先生家不仅有很大庭院,而且有假山水池,花草树木,还有个花园,尽管不是很大。他家里种植芭蕉,肥肥大大,黄绿相间,十分漂亮。我小时候总想这就是铁扇公主用来扇孙悟空的东西,因而对它总是充满敬畏和好奇。“文革”前那年,结了一个大芭蕉果,生了一对儿女,接着就死了。两棵小芭蕉,一棵被我同学移走,没养活;另一棵因“文革”时大家顾不上它,放在廊子上挨了冻,也死了。
祖父和赵先生俱好喝酒抽烟。我家里有一瓶英国威士忌,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带来的,上面还有英国军队专用的说明。因年深日久,酒已变成琥珀色,瓶口处的锡纸木塞也已黯淡发黑,一副久历沧桑的样子。祖父常说,这酒他要等临死之前喝。但唐山大地震后,赵先生来家时,他就拿出和赵先生分享了,理由是:“现在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不如你我现在就喝了它。”赵先生家有一个酒柜,里面全是他收藏的各种外国酒和喝完酒的酒瓶。瓶子各式各样。有各种人物,各种动物,各种建筑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种种造型。所以赵先生的这个收藏柜并不是买的现成的,而是当初他找了工匠后,先数瓶子,算出数目,然后为每个瓶子量身定做,最后才完成这个柜子。赵先生曾给我两个瓶子玩,分别为一头小象和一门大炮,而今也早没了。
说到抽烟,祖父晚年是烟卷和雪茄轮着抽,抽烟卷时多,雪茄时少,还抽过烟斗,不过抽烟斗时候很少,嫌麻烦。可赵先生晚年只抽雪茄。尤其令我吃惊的是,一次我陪祖父去看赵先生,说话间,赵先生打开身旁一个小书箱,我以为他要拿书,没想到他从里边摸出一包雪茄。我再一看,小书箱里满满的一箱雪茄,好像是人字牌。这时我才注意到,床上、柜子里、椅子上、桌子上,到处都放着雪茄,抽屉里也是半抽屉的烟。聊起来,赵先生说,人老先老腿,怕这腿不行,每天有劲没劲你得到外头走。前两年摔了一跤,虽然没摔坏,但不敢走了,从此不出屋。不出屋得买东西,东西里头这烟最重要,因此谁买东西就托带个十盒二十盒,所以越攒越多。他们抽烟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两个人将烟夹好叼上,点火后谁都点不准,那火总离烟有或多或少一点距离,反复七八次,次次如此。还是赵先生说:“咱们这样,你给我点,我给你点,或许就能点准了。”
赵先生身材不高,我见时已经谢顶。脸很圆,眼睛很大,皮肤很白。尤其是他的手,虽然人已年老,但手上的皮肤仍显得很细且白,且手很柔软。我常想,赵先生的先祖属蒙古八旗,随清军入关,凭战功历代显贵;可这双手如今不能弯弓射雕,斩将擒王,只能于纸上挥洒纵横。若说文化的同化作用,真不可等闲视之。
赵先生逝于上世纪80年代初,在家里床上。那天他似乎忽然想说句什么话,刚一欠身,人即逝去,属于无疾而终。
(摘自《祖父陆宗达及其师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