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986年4月,离开北京市文联,到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先担任常务副主编,后担任主编。
我从一个普通的写作者,一下子成为这样一家刊物的负责人,自知必须兢兢业业。为了精诚合作,上任前我挨家拜访。绝大多数同仁都对我热情接待,交谈甚欢。也遇到冷淡的。杂志社一位司机佟玉坤,住三元桥附近的一栋楼里,我去敲门,门里明明有动静,却半天不开门。想是我去的时间不合适,自知冒昧,便欲抽身,单元门却忽然大开,一个雄壮的身影逆光横在门框里,问我道:“你找谁?”我说出他的名字,他又问:“你是谁?”我说出我的名字,想来他是知道我即将上任,却又问:“你来干什么?”我说:“来看看你,以后我们要一起工作,希望能彼此熟悉起来。”他这才把我让进屋里。原来他在屋里正自制一扇防盗的铁门,尚未完工。
那年秋天编辑部在山东办业余作者讲习班,借用济南郊区仲宫的一个部队招待所,晚饭后散步,我偶然遇到佟玉坤在小树林边练拳,才知他习武术,于是攀谈起来。渐渐的,佟玉坤不再对我冷淡,后来他接替老杨师傅开车接送我上下班及参加各种活动,我们更热聊起来。
二
佟玉坤出身贫寒,父亲病了十几年终于去世,母亲由他赡养。他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在服装厂当熨衣工的刘秀兰。他转述的刘秀兰的情况,颇令我鼻酸。刘秀兰一家也是城市贫民,她下乡“插队”几年以后,“四人帮”倒台,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掀起了“返城热潮”,刘秀兰所在村子里的其他“知青”全都办妥手续返城了,她却被生生卡住,而掌握返城手续大权的干部,向她索要的不仅是钱财,她若不办手续回到城里,家里也无法接纳,首先粮票及副食供应就无着落,其间详情不忍细问,总之,是她在极度绝望中,先用剪子剪掉了自己一个乳头,然后跳入水井中,事情闹大了,这才被救出,允许办手续回到城里,待业不算久,分配到服装厂当工人。刘秀兰把自己的真情实况道出后,问佟玉坤:“我这么个人,你要么?”佟玉坤第一次搂住了一个女人,对她说:“你要我,我要你。”
婚后不久,刘家人告诉佟玉坤,刘秀兰回城待业期间,犯过病,是到安定医院治疗的。这就是说,刘秀兰曾是个精神病患者。婚后才道出,是否属于蓄意隐瞒病史?佟玉坤听后却不惊不躁,也道出自己家的隐私:他的哥哥,就一直在安定医院住院,也跟刘秀兰一样,不属于先天性的,是在工厂里,因为觉得领导处事不公,损害了他的利益,却又性格内向,不能据理力争,抑郁成疾,终于爆发,被关在安定医院病房再难出来。佟玉坤跟刘秀兰说,只有先天性精神病才会遗传,我们的后代是不会有问题的。婚后一年多他们生下一个女儿。我到杂志社时已经快上小学了。佟玉坤本希望生个儿子。单位里有人跟我反映,说他拒绝领独生子女证,说明他对计划生育政策有抵触情绪,我笑一笑不作指示。我到他家做客,觉得他老母亲身体硬朗,妻子刘秀兰大方勤快,女儿慈兆活泼可爱,是个美满的家庭。他管女儿叫“儿子”。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有卑微的一面,就是必定镶嵌在一个时期的大的社会政治经济格局中,无论趁势而兴,还是遇潮而退,概莫能免。那时许多国有的和集体所有制的企业开始改组、合资,对于一般工人来说,其实就是倒闭、裁撤。一天佟玉坤跟我说,刘秀兰他们那服装厂濒临倒闭,再说她年纪大了再提拎不动大熨斗,上班的距离也太远,现在咱们杂志社所在的文联大楼正缺电梯工,能不能把刘秀兰调来开电梯呢?我听了觉得是件予人方便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就做主将刘秀兰调来,作为勤杂工,编制在杂志社,工作则是参与文联大楼电梯班工作,那时她心情舒畅,每接纳登梯的人士,总乐呵呵地招呼:“您好!”
后来,我刚从常务副主编转成主编,就发生了“舌苔事件”。事发后一些文学界人士对我避而远之,想来也合情合理,趋利避害,我亦有之。但是佟玉坤突然宣布,他要在他家搞个“派对”——他学过一阵英语,竟将此词付诸实现——我是主客,谁想参与,各随其便。那晚去了好几位年轻的同仁,佟玉坤让刘秀兰准备了丰富的冷热菜肴,他自己购来整箱啤酒,还有多瓶白酒,大家在他家那间大屋里痛饮狂聊,他的母亲、妻女只好集中到隔壁小屋里待着。那晚大家都喝醉了,我醉得最厉害,直到天光大亮,才从迷离恍惚中返回现实世界。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在那屋子一角,挂着一个金质奖牌,被窗外射进的阳光激进出耀眼的金线,我问:“那是什么?”佟玉坤告诉我,那是他1981年请假到太原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以六合拳赢得第一名的斩获。我原来只知道他是个业余武术爱好者,没想到他是正儿八经的全国武术冠军。
佟玉坤针对“舌苔事件”跟我说:“就是把你撤了,开除了,也别担心,有我哩,我有一碗饭,半碗就是你的。”我真的很感动。戏曲舞台上的那种讲义气的壮士,活脱脱就在现实生活中我的眼前。
三
但是“舌苔事件”并没有导致我的撤职。那年秋天我被通知恢复原职,并获准到美国访问近两个月。
我的下一劫难未到,佟玉坤自己的劫难来了。刘秀兰的精神病复发了。在我因“舌苔事件”被停职检查期间,不知是刘秀兰自己表现出情绪不稳定,还是有人反映我不该将一位有精神病史的妇女调来开电梯,她闻知后紧张,总之,她开电梯的工作被中止了,后来可能打扫过一段楼道卫生,再后来就在家病休,只领取很少的基本工资。我因自己烦恼甚多,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刘秀兰,直到从美国回来,才听佟玉坤说,刘秀兰情况不妙,有一次突然说一直相处很好的婆婆是妖怪,要索她的命,有一次晚上忽然从床上站起,拿腿往窗户外迈,亏得他及时给拉住了,从那晚起他就用铅丝把家里所有的窗户绑死了,那时他家在居民楼的高层,实在是不能不防意外发生。
四
后来,中国作家协会改组。马烽从山西来履新,任党组书记。
那天马烽和党组副书记马拉沁夫约我去作协机关谈话,内容是免去我的杂志主编职务。
佟玉坤那天和往常一样,为我开车。我照例坐在副驾驶座上,对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开车了。”他很生气地回答:“为什么?就不许我自己买辆车,开给你坐?”千不该万不该那节骨眼上我脱口而出一句深深伤害了他的话:“你买得起?”他脸色铁青。
据说为了跟我谈这次话,二马很做了一番准备,怕的是我恋栈“跳起来”,为此马拉沁夫将我1986年8月所写的《片叶冥思录》放在桌上,将其中他觉得属于“自由化”甚至“反动”的句子段落划出重点,如果我敢“跳”,他就当场将我那些言论揭示出来。
那天很大的办公室里,只有马烽和马拉二人等着我。马烽宣布免去我《人民文学》主编的职务,马拉紧张地注视着我,以应对我“跳”。
我却淡淡地说:“这主编原本就不是我自己谋求的,是中国作家协会把我从北京市文联调过来的,其间我几次推辞过。现在免掉我职务,换上你们认为合适的人选,很好。”
我不但没“跳”,还欣然接受,一定出乎他们的意料。我感觉马烽的表情是如释重负,而马拉有些愕然,并且似乎为未能尽享“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而多少有些失落。
印象里,马烽是个淳朴的人,他其实并不适宜搞政治。而那时的作协改组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他是被“拉郎配”,给强安到那个敏感位置上的。我在二马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不便抽身就走,于是没话找话地说:“也许,柯岩来当主编吧,她合适。”按说不该接我这个话茬,尤其不应该跟我这样的“戴罪之身”泄露他们那派之间的歧见,马烽竟很憨厚地跟我说:“如果让柯岩来当,那也用不着把你换掉了。”这话事后让我琢磨了好久。果然,没多久马烽就“不堪重任”,抱病回山西休养,那几年中国作协实际上的“一把手”就成了马拉沁夫,马烽于2004年病逝于山西太原,享年82岁,是位因参与创建“山药蛋”文学流派而在中国新文学发展进程中留下明显痕迹的作家。
等候在办公室外面的佟玉坤没想到,大约二十分钟不到,我就谈完话出来了。我坐到车里副驾驶座上,他说:“没听到里头出高声啊。”我说:“为什么要嚷?我心平气和地下台了,现在你送我回家。”他说:“你现在就回家?便宜的你!”他开车驶出作协的那个院子,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驶去。
车子驶到故宫东华门外的筒子河边。佟玉坤对我说:“我要练一套六合拳给你看。把1981年在太原得金牌的那个套路,又精雕细刻了一番,保你喜欢。”我跟他一起下了车。筒子河边,微风拂动绿柳,燕子在紫禁城墙间呢喃飞舞,当时河边车少人稀,佟玉坤立定,深呼吸,先做了几下准备动作,然后告诉我:“五秒后开始。”五秒也不知怎么过去的,绿柳下,他忽然化作一只苍鹰,展翅旋转,翻飞腾跃,忽缓忽疾,刚柔相济,一气呵成,戛然而止,完成了一套六合拳,他收势立定,我也不知鼓掌,也忘了喝彩,只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感动,无法形容,哎,不形容也罢!
五
不久新主编到任了。实行聘任制。有的编辑和职工,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被聘任,可以自己另找单位,也可以只领基本工资不用上班。有人给我打电话知会情况,说想不通为什么某某不聘?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发表意见,而且表示连这样的消息以后也不必告知我。我准备过好自己“挂起来”的赋闲生活。
然而还是有人给我打来电话,说还是要告诉你一个新闻。就是在编辑部的会议上,与会的都是被聘下的,佟玉坤却提出来,虽然聘他,他却不受聘,宁愿回家待着,只领取基本工资。他妻子刘秀兰那时候就在家只领取基本工资,他再也只领基本工资,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基本工资加起来大约八百多元,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怎么过?打电话的人对我说:“佟师傅还不是为了你!”怎么是为了我?放下电话,我坐着思忖半天。义气这个讲究,早成社会绝响了,就是相关的戏曲剧目,也绝少在台上出现了。但是佟玉坤显然是为了我而拒绝给新主编开车。这何必呢?
我去佟玉坤家。他家装着那扇四年前我见他正制作的防盗门。其实那年头订做防盗门已经形成风气,也没有多贵,但为勤俭度日,他能自己解决问题就绝不“浪费”。他开门迎进我,我发现他正在屋里桌上摊开米袋,晾晒整袋大米,他说买整袋的可以比零买省好几块钱,我说你放久了必生米虫,何必呢?他就说只剔出极少的黑色虫子去,那些白色的肉虫没关系,都是高蛋白,吃了一样有营养。我还没问他不应聘的事,他先开了口:“听说我不应聘啦?别那么想。跟你没关系。跟谁当主编也没关系。”那几天刘秀兰又住院了,但医院觉得她神智稍好,就会主动打电话让佟玉坤接她回家,精神病医院的医疗资源也紧张,“除非你们到级别有特殊待遇,随时可以去住院,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就跟他抬杠:“别总‘你们’‘你们’的。我什么时候去住过院?”他留我吃饭,我说:“我可不愿意吃肉虫。”他说:“好,咱们再别一个桌上吃饭!”我说:“偏还要一个桌上吃饭!我今天请你外头吃!”拉着他就走,他光着膀子,忙抻过圆领衫往身上套,我说要去隔壁屋跟伯母问声好再走,他拦住我:“千万别!”我却已经推开那边门,发现他母亲也是光膀子,慌不迭退出,到门外才大声问好,说“玉坤跟我出去喝酒吃饭,他带菜带饭回来,那时候慈兆也下学了,您们一起吃!”我和佟玉坤在他家附近一家饭庄,点了一大桌菜,喝酒畅谈,我们的交情,更上一层楼。
我赋闲期间写了不少小说,长篇小说《风过耳》里,我以佟玉坤为原型,塑造出一个仲哥的形象。
佟玉坤虽然不承认他是为了我而拒绝新主编聘用的,我心里却总觉得是我陷他家于清贫,他又绝不接受我的现金资助,怎么办呢?恰好一位美籍华人,在北京任一家美国大企业的总裁,他也是位作家,我们有机缘结识,我就问他那里缺不缺司机,他说正好有一个司机的职位,我就推荐佟玉坤去,面试后,双方都满意,于是佟玉坤就有了份新工作,而原来杂志社的基本工资和医疗等待遇还都继续享受,那家美企跟他正式签约,月薪2000元,加班还有补助,这在20年前是很不错的了,从此佟玉坤经济上不那么拮据了,但他的消费习惯仍是那么俭朴。有人知道了我给佟玉坤另谋工作的事情后,猜测道:“佟师傅不知怎么感谢刘心武呢!”但从那时到他六十多岁与美企不再续约,虽然我们常见面,他从未跟我道过一声谢,我实在也不需要他道谢。
六
大约十二三年前,作协又在分房子,佟玉坤将迁到城东南劲松附近的新楼去,我听了对他说:“应该搬过去。不过,以后我就再不能到你家了。你是知道我的,你说你是倔脾气,其实我有时候比你还倔。那楼里住了若干我不愿照脸的人。我不喜欢的人,和不喜欢我的人,最好永远不要照面。”他默然。
佟玉坤从三元桥迁走后,我们的联系频率锐减。有时候我从三元桥那里经过,望见他曾住过的那栋楼,丝丝缕缕的感伤就旋起于心头。
(摘自《风雪夜归正逢时:我是刘心武》,漓江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29.80元。原标题为《好一趟六合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