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影视明星当红，构成一个花花绿绿的演艺世界。这当中，有人身价不菲，有人只图乐在其中。有这么一些所谓“特型演员们”，他们在扮演领袖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领袖”。
5月13日正午，北京艳阳高照。
“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陈毅”、“林彪”围坐在幸福家园小区南门的一家成都菜馆里，点了炒饼、牛肉面和三鲜面。
隔壁桌吸溜着面条的食客，不时抬起头来，一脸好奇地望着这群突然冒出的“伟人”。
吃完午饭，一群人随“毛泽东”回家。店小二跟到了家门口。
“林彪”一问，才知71块饭钱没人付，于是掏了腰包。
“毛泽东”赶紧把钱补给“林彪”：“你的钱都有数，每次出门你老婆只给200块钱，到时查起来怎么办?”
“谢谢主席，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彪”在客厅里扬起右手挥舞“红宝书”，铿锵有力地喊着口号。他说，这是为提高演技、保持状态常做的“功课”，喊这句通常是在通话结束或告别之时。
“林彪同志身体永远健康。”“毛泽东”仰靠在沙发上，挥手示意他休息。“林彪”于是坐下，敬茶递烟：“主席，请用茶。主席，请抽烟。”
“林彪”走后，“毛泽东”向《新周刊》记者表示， “林彪”同志有点过，“他有一次穿着‘三红’ (红五角星、红领章、毛主席像章)军装就上街了，引起群众围观，还搞到出了一起公交车撞车事故。我老批评他，不要装神弄鬼、招摇过市。”
毛泽东特型专业户商清瑞
商清瑞，54岁，北京市密云县人，他的第一主业是饰演毛泽东。
他在二环内的幸福家园有套130平方米的三室两厅，客厅悬挂着一张差不多40英寸彩电大的“毛泽东”特型肖像。鱼缸上支着一把半张乒乓球桌大的折扇，上书“统领芬芳”。阳台上压着一堆亲笔写的“为人民服务”毛体横幅，“朋友订的，2000块一幅，写了几十幅，还没成交过”。
获知《新周刊》记者造访，商清瑞和“林彪”提前把一幅一人长半人高的油画抬到电视机前：内蒙古大草原的空旷地平线上，一轮巨大的夕阳前，有位牧民策马扬鞭在放牧。傍晚，北京的夕阳恰巧透过窗台打在油画上，顿时满室红光。
商清瑞说自己生于革命家庭：“我父亲打过土豪，母亲给八路军送过军鞋做过军衣送过信，我姐姐做过大队会计，人人叫她铁姑娘。”他右手摇着折扇，左手露出一块金灿灿沉甸甸的雷达表。
商清瑞准备在6月出版一本自传《风展红旗如画——商清瑞半生小记》，他在序言《天坛随感》中评价自己是一个“不甘沉沦时代”中不安分的人：“我有两个三级跳。其一，我从深山跳到县城，再跳到京城，再跳到全国各地；其二，我从教师跳到政府，再跳到商海，再跳到演艺圈。”1975年，商清瑞师范毕业，在县中学当语文教师，有学生家长、同事就说他长得特像穿长衫、带雨伞去安源的毛主席。后来调县政府当干部，又进京，做《中国教育报》、《中国酒文化报》特约撰稿人。
2004年至2006年期间，他和朋友搞电网改造工程商业项目，跑到湖南，许多人叫他“毛委员”。有次在长沙等从南昌去北京的过站车，只停两分钟，朋友怕挤，骗列车长：“这是演毛主席的特型演员，要回北京开会!”结果幸运睡上了卧铺。
2006年秋天的一次聚会，有个剧作家给他一本《军旗》电影剧本，要他试下“毛主席”，等他辛辛苦苦把体重从75公斤减到了70公斤，电影却因投资问题黄了。
商清瑞却也因此萌发走特型演员之路的念头，他请八一电影制片厂曾给古月化过妆的胡天秀做造型，剃发际、摘眉毛、贴双眼皮，找小阮服装店做中山装，“不算衬衫，光中山装就有7套，加上大衣有10套，一套六七百块。团里的人都在他那做衣服，小阮也算发了笔小财”。
中国演毛主席的特型演员有十几个，商清瑞最服古月。为了演好毛主席，商清瑞反复看《大决战》三部曲，不断用湘潭话模仿“两个务必”和开国大典讲话……
这些年，商清瑞最活跃的舞台是山寨春晚、电视台晚会、慰问团、企业庆典、商场开业、商品推介会。他至今未在影视剧中演过毛泽东，他唯一一次出现在电影里，是2009年的抗日电影《残阳》，演的是一个八路军政委。
“伟人风采艺术团”出炉记
2006年8月，商清瑞成立了北京状元龙国际传媒广告有限公司，下设“伟人风采艺术团”、“伟人风采书画院”(主画伟人肖像、仿伟人书法)、“伟人风采演讲团” (筹建中)。
商清瑞提供的一份红皮宣传册介绍：“伟人风采艺术团是目前中国唯一以塑造伟人风采、革命领袖、十大元帅以及国民党、民主爱国人士等诸多人物形象的大型红色文化演出团体。艺术团整合了全国几十名神形兼备、德艺双馨、才貌绝佳的特型演员和绝技演员，主要从事红色文化演出：接拍电影、电视剧，大中小综艺晚会，艺术交流，企业形象宣传，商务会议、开业庆典。”
商清瑞在各地演出时会与许多特型演员搭配，他于是跟他们讲“二线演员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做大做强，创造宣传和财富机会”。演员入团，不用交费，“我们是松散型紧密合作，散活自接，一有大活中活，一个电话拎包就能走。我充当的是组织者、服务者”。
因为北京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许多特型演员都会选择来此“镀金”。最早加入的是曹志颖(扮周恩来)、江世龙(扮邓小平)、赵登峰(扮朱德)，其间，团里的“伟人”陆续换了一拨人。商清瑞解释：“这是自然淘汰，有个别人品质不好、个性强、不听指挥，出去跟人喝酒，要演出了结果找不着人。有的跟十来个人都合不来，没法玩。”
《新周刊》记者注意到，“伟人风采艺术团”早期宣传册中出现的冯黎(陈毅扮演者)，后来另立门户搞了个“世界伟人特型演员艺术团”，活跃各地演出。“他们现在黄了，组织有问题，请不动人。”商清瑞称。
2006年、2007年时， “伟人风采艺术团”一年只能演20场，2008年起每年能演50～80场，2011年头四个月，演了20场“情景剧”，多数是企业晚会、剪彩和庆典。“企业老板请我们，一是为了增加文化氛围，二是请‘伟人’比请明星更有视觉冲击力，能壮大声势。”商清瑞说，“北京市场大，但赚钱少，他们重视红色文化，但是不给钱，很多是公益演出。我们离京，每个人出场费最少要5000元。”“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的出场率最高，“林彪”、“蒋介石”出场费3000元起，但因是敏感人物，重要场合不能出席，挣得也就最少。
商清瑞说，“伟人风采艺术团”未来的演出计划包括：参加无锡电视台“迎七一”文艺晚会、海南文昌“庆七一万人唱红歌”以及房地产楼盘开盘。
“毛主席”、“周总理”代言沙发、化肥
“伟人风采艺术团”有一张宣传光碟《伟人风采耀神州演出集锦》，在《东方红》的伴奏下，艺术团走进人民大会堂参加“‘新中国成立60周年华诞’大型红歌会暨中宏感恩节设立大典”，走进汶川县水磨镇参加“感恩之旅”羌族文化与艺术展演，走进2009年老孟的“山寨春晚”，走进太原参加新东方品牌大世界商场开盘仪式……“伟人”们还陪着地方干部给当地贫困户送米、送面、送钱。
商清瑞说，他在地震一周年去汶川县水磨镇参加演出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拉着他的手，热泪盈眶地诉说地震中儿子儿媳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孙子，他安慰她：“灾难很快会过去，不要太悲伤，当地政府会救助”。最后还和“总理”、“小平”每人掏了200块钱给她。
“伟人”们还来到黑龙江省勃利县西大圈森林公园的白桦林中采风。
“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朱德”、“贺龙”一字排开，慢悠悠走着。
“毛泽东”拍着白桦树，用湘潭话说：“第一次走进白桦林，我很高兴噢。这个地方有无限的生机，今后不管是旅游，还是生态保护，都是意义重大呀。”
“周恩来”扶着右臂：“我们国家旅游景点是很多的，但是像这样的条件还是少数，希望我们勃利县的同志们，一定要把它经营好。这是一盘棋呀，这盘棋走好了，对我们勃利县的经济是很大的促进嘛。”
“我们有句行话叫‘现挂’，就是根据现场主题，依照伟人思路随机创作台词。”“周恩来”说。
商清瑞说自己曾给北京太阳能广场和河北一家做沙发的木器厂做过代言，代言费总共三十多万元，“我照相片时，不上妆，不沾痣，不穿中山装，也不打毛主席扮演者的字样”。
曹志颖则说自己曾给山东的化肥、南阳的白酒，以及一款奶茶做过代言，此外还拍过药品、保健品、儿童健康枕头等广告。
“邓小平” (董晓)的名片上显示，他是邓氏伟业知识产权有限公司、邓氏伟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四川广安邓府酒业有限公司的代言人。
一根“长寿眉”
5月13日， 《新周刊》要给“伟人风采艺术团”拍群像。商清瑞叫来了“周恩来” (曹志颖)、“邓小平”(董晓)、“陈毅”(陈鹏)、“林彪”(高玺光)、“蒋介石”(鄂振龙)。平均年龄55岁的“伟人”们异口同声说：“你们运气真好!大家都在全国各地忙演出，很难叫得齐这么多人。”
高玺光本职是摄像师，他常在影视剧中演山贼、盗墓贼，在团里的主要任务是站在“毛主席”后面挥舞“红宝书”，说台词：“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中华人民共和国今犹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原本有七八根接近一根香烟长的长寿眉，因为妨碍摄像工作，他只拔剩右边一根，“主席叫我留一根，要干摄像的时候，我会拿舌头舔下手指，把这根眉毛抹到一边去”。
鄂振龙是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在京待了10年，自称是北京引进有机食品第一人。早年他在内蒙古食品公司端铁饭碗，不想当“戏子”，直到退休才起步。他演蒋介石，在国内几乎找不到资料，唯一的参照系就是《南征北战》里的孙飞虎。鄂振龙演的多是舞台剧《蒋介石怒斥陈水扁》 (穿越剧)、《针锋相对》 (蒋介石与宋庆龄)、 《肝胆相照》 (毛泽东、宋庆龄、周恩来、蒋介石)。 “我是反面人物，以前市场不接受，现在两岸关系和谐了，近两年掌声热烈些。”他拍完照，便拖着箱子，拿着格纹帽，拄着拐杖去赶唐山的一场活动了。
陈鹏，人称“陈老总”，是一家文具店老板，北京市政府采购定点供应商。3年前，曹志颖发现坐在台下的他像陈毅，动员他加入特型演员行当。今年，他参演了一部反映煤矿工人的电影《脊梁》，共有两场戏。他爱背“大雪压青松”的诗，也学会把陈毅做人做事的方法运用到企业管理中去，“为合作单位免费演出，一来扩大企业影响，二来政府部门也满意，因为这是革命传统教育”。
“红色文化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我们塑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再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光辉形象、道德情怀和人格魅力，宣传红色文化，对当今社会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商清瑞表示，“而今，我们渐渐远离那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代，但作为一个饰演毛泽东的特型演员，我依然在坚定不移地传承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利益的红色文化，坚定不移地‘为人民服务’，把这项伟大事业进行到底。”
台上演好戏，台下做好人
“伟人风采艺术团”有句经典口号：排好戏，演好戏，哪里需要哪里去。
曹志颖最早是装修公司老板，后来演上了周恩来，拍了不少影视剧，“目前我是最像总理的特型演员之一”。他出场最常说的开场辞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他发现有些90后不识领袖。“我们演出，就是要让下一代永远不忘开国领袖和老一辈革命家是怎样打下江山的，我们要继承老一代革命遗志，将红色文化发扬光大。”为了“演总理学总理”，曹志颖每年要做3件善事：义务献血、为西部捐建母亲水窖、为希望小学捐款。
董晓本职是大连话剧团演员，他是“伟人风采艺术团”里最有专业素养的一位。
1994年，话剧团里拍剧照的刘占加发现他像青年邓小平，董晓自己对镜子照，又请人造型，开始琢磨演邓小平。为找感觉，他大夏天穿着棉军装、别着小手枪上街，做梦都在听四川话录音带……1996年年底，他参加深圳喜迎香港回归的演出，在董文华唱《春天的故事》间歇，走上台前说：“我希望有一天，待到香港回归的时候，到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那次，他挣了500块。后来，他在《邓小平在上海》 (后用名《风火青春》)、 《向前!向前!》等影视剧中出演邓小平。
中国特型演员中，董晓独服王铁成演的“周恩来”：“我当教材看了无数遍，前晚还在看。目前中国所有特型演员中没人能比得过王老师的表演业务，大家都应该向他学习。”
董晓在网上加了个“红色文化QQ群”，里面多是在校大学生，“现在很多大学生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红色文化”。群里，南昌有群大学生打着红色旗号，准备周末在野外搞三四小时的拉练，董晓批评他们：“你们这根本不叫拉练，是游玩!他们说不想太累，周一还要上课。我说，你们吃这点苦就怕了!像你爷爷那年代，如果干革命两天两夜没睡觉，第三天是不是就不干革命了?!”
董晓说自己的办公桌上总压一张纸条：“我所做的事情，邓小平会不会高兴?”他以此作为人生的一把尺子。“我希望我和同行们能真正演伟人、学伟人，严于律己，不给自己扮演的角色丢脸!”
（摘自《忐忑》，漓江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34.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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