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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4月01日 星期日

    我的作者与我

    扬之水 《 书摘 》( 2012年04月01日)

        一九八七年

        【钱春绮】  二月十日(二)

        下午周国平到编辑部来,给我带来一册《方言与中国文化》并钱春绮捎来的一包贡菊花。

        回到家中,正好又收到钱先生的来信,其中言道:“……我是除了稿费外,别无收入,我也没有劳保。当然,我的生活水平很低,因此,生活倒也不困难,昔日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吾窃愿效之。”“十年前写过一首打油诗,自叙失业之况,特另纸录呈一粲,先生可将此小条夹入一本不会卖掉的书中,十年后无意中再取观时,或能激发诗歌灵感,写一首怀故人之作也,而在那时,我或许已乘黄鹤去了。”

        诗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录在一小块宣纸上的:

        闲士歌

        他人上班。我不上班。他人有工作。我独无事干。赋闲在人间。他人有劳保。有退休。我独徒事消费不生产。终年无收入。不赚一分钱。日唯读死书。株守伏家园。黑甜乡里聊效希夷眠。或责先生懒。或羡先生闲。或悯先生命途多舛。或谓先生可望保平安。先生笑而不答难与言。我非高士亦非仙。出山常亦愿执鞭。时弃不我用。无奈作龙潜。谁识先生甘苦与辛酸。

        看罢信,读罢诗,又忆起周国平和我谈起的他拜访钱先生的诸般情景,几令人泪下。

        把这一小片纸珍重夹在先生所赠《尼采诗选》中。

        【陈志华】  三月十日(二)

        清早起来,蓦然一片雪色现在窗外,已近春分了啊,竟还有这等雪!

        为报陈志华《外国造园艺术》一书的选题,草拟一份访问报告。

        我的迷上建筑,当以《读书》为因缘,八十年代初曾在《读书》上看到一篇评价《外国建筑史》的文章,文写得好,便使我格外想读一读所评的书。辗转周折,终于觅得一册,是在建工出版社样书库里找到的,已掉了封四,乃无偿赠我,一气读毕,不禁拍案叫绝,方知卧游亦能令人忘返。

        当然,也就记住了本书作者的名字:陈志华。

        而与陈先生的见面,却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是深刻的(其实我一共只去过他家两次),陈先生很健谈,又坦率,热诚,辞锋犀利,言至动情处,往往不能自已,于是我知道,为什么他的文章这样耐读,原是有一个情感的核。

        我最喜欢的交友方式,是通信往来,见过一次之后,我们的联系就是以书信为主了。在信中,我往往读到他对时下种种的愤激之辞,于是,我进一步明白了,他的文章所以为建筑以外的人所爱读,就因为他在谈建筑的时候,所着眼的并不仅仅是建筑。转眼到了丁卯年,初一日,在一片爆竹声中,我又思卧游之乐,于是找出一篇陈先生的《法国造园艺术》,读进去。

        “进去”之后,竟忘了节日,竟不闻市声,竟澄心一片,悠哉游哉了。

        (有意思的是,作者的这篇文章乃运思、执笔于动乱年代。)由此顿生一念:何不把陈先生论造园艺术的诸篇合为一集,付梓印行?

        【赵萝蕤】  六月廿七日(六)

        前日接赵萝蕤老师信,云近日患眼疾,今特去拜望。

        原是由脑血管硬化引起的。

        一起聊了近两个小时。

        赵师平生所恶乃争名逐利之徒和庸俗之市侩,她一生孜孜矻矻,勤于学业,并不曾有丝毫求名利,倾心于教学,而鲜有著述,译品有四:《荒原》,《朗费罗诗选》,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两篇:《黛茜·密勒》和《丛林猛兽》,近年则几乎倾全力于《草叶集》。

        “我是科班出身,也许正是因为我受过的教育是非常系统的,所以培养了尊重科学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主张翻译是‘无我’的,‘我’,只体现在智慧、才学、理解力,而不能作为意志强加于原著。傅雷先生的翻译是受到称赞的,但他笔下的巴尔扎克不是巴尔扎克,而是傅雷自己。”

        “你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自学使你有思想,头脑很清楚,而且没有世俗气,说话从来不打官腔,所以我以为我们两个竟是很投合的,很愿意和你一起聊,我同别人是很少谈工作以外的事情的。”

        【金克木】  七月廿三日(四)

        清早往北大,八点十分至金克木寓所,老先生显得格外高兴,指着房间里盛开的六朵仙人球花说:“它们是为你而开的。”

        一起聊了三个小时,金夫人也陪坐,金先生说,我们家就她一人牌子硬,是西南联大出来的。金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未上过正规大学。

        说起钱锺书,金夫人说,这是她最佩服的人。金先生却说,他太做作,是个俗人。

        这几日天气格外热,像下火一样,往北大骑车一个来回。差不多要把人烤焦了。

        【金克木】  八月十二日(三)

        十四日是金克木先生寿诞,昨日寄上一张贺寿卡,今晚接到电话,首先表示感谢,然后问道:你知道我是属什么的吗?我是属鼠的,可你寄来了两只猫,这不是要把我吃了吗?说毕大笑。

        真是的,怎么这样巧!也算个小笑话。

        【丁聪】  八月十五日(六)

        下午往丁聪家送草目,他今日兴致很高,送了我几册书:《苏联当代水彩画选》、《什瓦宾斯基》、《实用美术》(二十三)、《丁聪插图》。除了他的插图外,其他几本都是他买重了的,他说:“你悄悄地拿走,别让沈峻听见,不然我又该挨骂了。”怪不得三联的人都称丁夫人为“家长”。

        【沈昌文】  九月十九日(六)

        到编辑部,见到老沈放在我桌上的一包书并一便笺,笺云:“赵小姐:深晚循例摩挲那几本刚收到的破书,忽然想起你这位执拗的书迷,为了使你倒胃口,从中选了七本最无聊的送上,也许因此你就断了到我这里找书的念头。你不是要编美国通俗小说并且因为不能实现这愿望而遗憾吗?那么,就请多看看这一类书。”

        书乃“言情”、“侦破”之属,《红楼金粉》、《明星泪》、《恶狼劫》、《魔王再世》等等,闻其名便可知其实了。

        【金克木】  十月五日(一)

        往编辑部。看稿。近日手中稿件未可称少,但真正当得好稿者,却稀见。

        被我扣下的金先生的稿子,经王焱和董秀玉阅后,同意刊发,于是打电话告诉他。老先生真是健谈,在电话里好像都关不住闸,他说,他曾经有一次同友人一气聊了二十个小时,不吃不睡。怪道有人对他说:你一离开这儿,让人觉得北京好像少了半个城。隽语也。

        【张中行】  十月十九日(一)

        八点半赶到北大门口,候李庆西至,一起往金寓。

        李与金谈稿,我便去访张中行先生。

        老两口刚刚摆下早饭,两杯牛奶,小碟上数枚点心:广东枣泥,自来红和大顺斋糖火烧。

        张先生从相貌到谈吐,令人一看就是典型的老北京,当然居室的气氛也是北京味的。

        《负暄琐话》书出,在老一辈学者中反响不小,先生给我看了启功先生的手札两通,是两天之内相继付邮的。第一通乃书于荣宝斋水印信笺上,字极清峻,言辞诙谐,备极夜读此书之慨。其后一封言第二夜复又重读一过,心更难平。

        请先生在我辗转购得的《负暄琐话》上留墨,乃命笔而题曰:赵永晖女士枉驾寒斋持此书嘱题字随手涂抹愧对相知之雅不敢方命谨书数字乞指正。又钤一方“痴人说梦”印(此印乃专为此书而制)。

        与我谈及先生之挚友杜南星,欣慕之情溢于言表。道他乃极聪慧之人,不仅是诗人,而且就镇日生活于诗境之中。并说,世有三种人:其一为无诗亦不知诗者,即浑浑噩噩之芸芸众生;其二为知诗而未入诗者,此即有追求而未能免俗之士;其三则是化入诗中者。而杜氏南星,诚属此世之未可多得的第三境界中人。

        拜别之时,又执意相送至楼下寓外。

        【张中行】  十月廿三日(五)

        昨日与王焱谈起启功先生写给张中行先生的信,王说:何不拿来我们发表?于是今晨往北大访张先生。他却说,启功是不愿将信示人的,公开发表则更违其意,况且张本人也不想将其公之于众,因其中多有溢美之辞,作为朋友间的通信尚可,昭之于世人,殊多不宜。遂作罢。

        又往金寓,闲聊一回。

        金先生说起,早年与吴宓往来,吴常出示其诗作。一日,在得吴诗的同时,又见其中夹一红皮小册,询之,乃钱锺书写给杨绛的诗。时二人已订秦晋之好,此可视为定情之物了。卷首有一绝句,前两句已忘,唯结句至今记得真切:“拼将壮悔题全集,争说文章老更成。”前句自比侯朝宗,后句傲视庾开府。一九五四年,在一次翻译问题讨论会上,金尝与钱相遇,金冲口提及此桩旧事,钱支吾过去,盖果应“壮悔”之言耶?可博一笑。

        【张中行与作者】  十月卅一日(六)

        得张中行先生复书,略云:

        永晖奇女文席:这个称呼有点怪吗?俗语说,一回生,两回熟,已晤谈两度,总算熟人了,所以只好心口如一。有幸与你相识,感到奇太多了,司机七年,使我大惊;所书毛笔小楷可入能品,又一奇;古典造诣颇可观,似能写骈文,又一奇;为人多能,且想到即干,在女子中为少见……

        并附诗二首,墨迹一幅。

        在琉璃厂购得《清诗纪事初编》、《王季重十种》、《洪宪纪事诗三种》、《梦苕庵诗话》、《西青散记》、《明遗民录》。

        近日多流连于古典,痛感所知太少,根柢太浅,需要补的课太多了。时或与王焱晤谈,闲聊之间,便见出了差距。深恨自己才疏学浅,三十有三方悟学,正不知此生可有悟道之日否。

        【钱锺书与作者】  十一月九日(一)

        收到钱锺书先生的来信(本月廿一日为钱先生诞辰,日前尝手书一寿字寄上):

        永晖同志:奉书惠寄你的墨宝大书“寿”字,又惊又喜,我病了三个月,尚未痊愈,杨绛因此也很劳累,收到你盛情厚意的吉利字样,极为兴奋。我们看见你写的钢笔字,已同声赞美;你的毛笔大字更出乎意料地端厚,我感谢而外,还表示钦佩。专致敬礼。杨绛同候。

        收到张中行先生的复函,其中多有褒扬之意,今择录数行,或可为己略增自信:大札及佳作数篇,法书二纸均拜收。暂粗略览一过,深佩读书之博,功力之深。法书兼欧柳,刚劲严整,今日年轻人中已罕见矣。

        到新华厂取三校样,又送至六条。王焱适在,与之闲聊一回。他说,我以为人生之乐,莫过于一本书,一盏茶,一张舒适之坐椅,读书毕,闲闲漫步至友人家,将读书所得畅谈一回。

        【作者】  十二月十五日(二)

        竟要以这个日子作为开头了,对于我,它当然有着特殊的意义,——一年前的今天,我到了《读书》;一年后的今天,我可以说,我的选择是对的。

        也许应该对一年来的工作有一个自我评价。恰好星期日去丁聪家时,坐在车上闲扯,老沈戏言道:“懒王焱,乱吴彬,蔫宝兰,俏丽华,勤永晖。”对其他几位的概括未免有失准确,然而对于我,我以为是十分恰当的,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褒扬。一个“勤”字,注定了我终生只能是一个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平庸之人。这是我近年、特别是近一年来才终于认识到的。

        一九八八年

        【赵萝蕤】  二月七日(日)

        上午到王世襄先生家,请他找几幅图,以配置于王毅为《明式家具珍赏》所写的书评中。

        又往赵萝蕤老师家送《读书》第一期样书。她非常热情,一再挽留我多坐一会儿,因告诉我,近来心境很有些异样,不久前一位友人对她说:你无儿无女,晚年堪伤,日下身子骨尚硬朗,一切可自己料理,一旦生出什么病症,行止不便,当作何处?听罢此言,很受震动。

        赵老师现与其弟同居一院,弟弟一家也是“牛衣对泣”,膝下并无子嗣,如此,只是三老了,年龄一般上下,谁也顾不了谁。

        从初次见面我就对这位老太太抱有好感,其实早先她而虑及此事,今既听她提起,便冲口而出:“我可以照顾您,您把我当女儿待吧!”赵老师当即高兴地应道:“那我就认你做干女儿!”

        下午往范用家取书,然后到丁聪家取版式。

        【方鸣】  二月廿六日(五)

        方鸣来访。聊起人情世故,他说过去一帮铁哥们的确有过一年左右的黄金时代,那时大家处在同一水准,皆无功名之心(主要是社会也没有提供成名的机会),因此相处极融洽,而一旦有了成名的可能,各位就不免要各奔前程。过去不曾有或曰是隐藏在潜意识中的自私自利之心也就表现出来了,这倒也无可指责,人性就是这样的。只是人们在交谊之初,原本就不该抱奢望,若付出之时,就企望的是回报,那么就不是真正的付出,而是借贷。如此,则更不必抱怨对方的不偿还,因为你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失去了真诚。

        据谢选骏、周国平、杨丽华讲,方鸣是十分看重友谊的,今日又听他说:我觉得,友谊比爱情更难,因而也更高尚。由此可证朋友们所说不诬。

        【作者】  八月十日(三)

        今日编辑部例会,杨丽华首先发言,不指名地给我提了一大堆意见。我感谢她的坦率,并表示全部接受,随之,气氛逐渐变得和谐。

        午间往东单大酒店吃饭,共花一百七十五元,其中一盘大虾八十四元,另有奶汁鱼汤、素烧冬瓜、麻婆豆腐、红烧鸡块、田鸡腿,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菜。实际上,我始终不喜欢这种吃饭形式,几乎每次都表示不想去,但每被老沈指为“特立独行”,吴彬说:“我要写一个座右铭给你:吾从众。”便只得从众了!

        【陈翰伯】  八月廿九日(一)

        秦人路告诉我:陈翰伯去世了,就是服务日后的第二天。听后不禁悚然一惊,服务日结束后,正是我送他回家的。当时吴彬扶着他从会场走出,下台阶时,已是艰难万分,范用在侧,忍不住用手也去搀他拄杖的右手,老先生一下子急了:“我还要活呢!”原来他的那一只臂膀是不让人掖持的。后又一不知此情者多事,同样被他以更大的声音叱退:“我还要活呢!”

        ——这两声喊还这样清晰地响在耳畔,当日情景更历历在目,而人却去了,真好像做梦一样。

        【徐梵澄与作者】  十月廿八日(五)

        在编辑部值班一日。

        黄昏时分,往梵澄先生家送书及抄稿。送我出门时,先生说:“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希望你能够常来。不过你应该接受我的款待,吃一些点心,喝一杯咖啡,要学学做‘俗人’,你的‘雅’,让人不能忍受了。”

        【张中行】  十二月十四日(三)

        往人教社访张中行先生。他愤激于时下之道德沦丧,说:“只有我们这些受过‘旧教育’的人尚无为非作歹之心,还肯老老实实做点学问,这是沾了‘旧社会’的光。”

        一九八九年

        【作者】  三月廿日(一)

        到协和医院验血。

        回到家中,忽然发现庭院中的桃花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开放了,迎春也含苞欲放。又是一个春天了么?

        我想到了死。——也许化验结果是生了癌呢,那就生日无多了吧。死倒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以彻底解脱了。该留下遗嘱:将尸体捐献医院。对志仁说,找个爱书的女子,以免辜负了这些年的辛勤积累。如果可能的话,将我曾经写下的发表了的文字,自费印行,成一小册,算是留给小航的纪念。

        (摘自《〈读书〉十年(一):一九八六——一九九〇》,中华书局2011年11月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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