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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4月01日 星期日

    我所看到的天葬

    书云 《 书摘 》( 2012年04月01日)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对同一事物的看法如此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就是这种距离,才使得天葬成为好似不能涉及的禁区。今天,不论世人用什么态度来看待它,无论是否相信灵魂由此能得到更好的归宿,天葬的确是一种自然而生态的回归。

        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来电话的是多吉,我们摄制组里的一位藏族摄影师,他留在江孜负责那边的拍摄工作。“次旦法师打电话来说,他母亲刚刚去世,家里正在准备葬礼。我们……怎么办?”    

        我和多吉都心情沉重。    

        对于能否拍摄这次葬礼,我们都不敢肯定。这次拍摄《西藏一年》这部纪录片,就是要反映西藏的普通人,记下他们的喜怒哀乐,记下他们的真实生活。作为最能体现藏族人生死观念的仪式,葬礼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    

        我深知,在仁增一家人都沉浸在哀痛中的时候,我这种念头哪怕只是一闪而逝,都可能是一种罪过。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只有一个字:不。悲伤是如此私人的情感,最好保持那份私密,让所有的珍爱、忏悔、内疚,甚至解脱统统宣泄出来,不能受丝毫惊扰。 

        我在电话里向多吉谈了我的想法,征求他的意见。反复商量之后,我们决定让多吉先代表摄制组去次旦家吊唁,表达我们的哀思,然后找机会和次旦谈一谈。同时,我马上赶回江孜,拉萨的拍摄工作则让另一位摄影师继续进行。  

        多吉被挡在门外——仁增家只让亲戚和邻居进去。第二天晚上,次旦打来电话,声音依然如往常那样平静,并无我想象的那般悲伤。他对我们去吊唁表示感谢,又为拒绝我们道歉。我说我能理解。他告诉我,他母亲的天葬将在三日后举行。拍摄之事,我实在难以启齿。    

        天葬是一个神秘的话题。我知道藏族有水葬、塔葬、火葬、土葬、树葬、天葬等各种葬俗,其中天葬是比较普遍而又独特的葬法。我收集的各种资料中,就有关于天葬的介绍。我还看过一段相关的影视资料,可能受到各种条件的制约,拍得不是很清晰,但基本上能够看到整个过程。但也就是个过程,除了能满足一些人的猎奇心理,根本不能让人更深入地了解这种殡葬习俗反映出的文化、信仰、真意。    

        任何一种殡葬方式,其实都源于自然环境、宗教信仰、文化传统和经济发展等因素,也会随着这些因素的变化而改变。过去汉民族的习俗是土葬,遵循“入土为安”的理念,沿袭了几千年。现在因为人口膨胀、土地不足,不得不改为火葬。现在人们对火葬已经习以为常,但当年不也觉得这种方式如同坠地狱下油锅,可怕至极?如果不对不同的殡葬习俗作深入的了解,误解与偏见自会在所难免,隔阂漫卷开去,必产生难以跨越的天堑。    

        对于天葬,藏族人到底有何禁忌?为什么它会成为言论的禁区?随着我的深入走访,一个人帮助我揭开了那层看来异常神秘的面纱。他就是平措。平措是江孜城里的两个天葬师之一,我们住处的街道办事处书记把他介绍给了我。我见到他时,才发现其实我们已经打过照面——他每周都开着拖拉机来这里收垃圾。他个子不高,背微弓,肤色稍黑,可能因为长时间户外活动使然。他性情和善,寡言少语,除非你搭话,否则他永远沉默如石。我每次把垃圾给他,他都用双手接住,憨厚地笑着,好像在接受一份贵重的礼物。    

        其实平措很喜欢和人打交道,每次我请他进屋喝茶,他都欣然答应,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有问必答。一次我们准备请我们的拍摄人物吃饭,我提出是否也请平措。令我吃惊的是,摄制组里所有藏族人都坚决反对。边巴提醒我:“没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没人会吃他动过的饭菜。他也会和我们一样尴尬,最好不要让他来了。”在西藏,即使今天,天葬师仍然被看成下九流里的末流,和屠夫、铁匠相提并论。我试图说服他们,但我的建议第一次遭到组里人这么强烈的反对。最后,我只能放弃。    

        无法和别人一起请平措,我就专门把他和他老婆孩子都请到我们的住地做客,拿出各种东西盛情招待,但总觉得心有歉意,好在平措并不在意,他一边喝着自己带来的青稞酒,一边告诉我他们家好几代人都是天葬师。八年前,平措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天葬师的担子,将来他儿子如果考不上大学,他打算把这门手艺再传给他。“这是佛祖很久之前就给我定下的工作,是我的命。我很喜欢我做的事情,无论谁最后都需要我帮忙,每个人都要往生。”    

        现在次旦的母亲就要举行天葬,我马上带上边巴去找平措。    

        我向他说明来意,告诉他想了解葬礼的过程,如果可能,想亲眼一见天葬。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又问仁增一家拒绝我们吊唁的原因。他小心翼翼看了看边巴,确认可以说话了,才说:“人刚死时是关键时期,因为死者的灵魂还在体内,如果生人前去,就会打扰它,甚至吓着它。这就是为什么家里有人去世的时候,我们会在大门上挂东西,告诉外人不要进门。”我问平措,死者的家属什么时候会请他去。    

        “他们会先通知法师,推出天葬的时间,再告诉我。一般都是在人去世后三天。其间,死者的家属要把逝者绑成打坐的姿势,在周围摆放酥油灯,因为灵魂不能在黑暗里摸索。同时通知所有近亲,邻居们也会帮着准备宴席,食物包括肉馍馍、煮羊肉、加了酥油和葡萄干的米饭。我们把这看成死者的最后一顿饭。在准备这些东西的同时,始终有喇嘛在一旁念经,超度灵魂。”    

        我知道这时候最常念的经文是《西藏度亡经》。《西藏度亡经》是莲花生大师所著,被藏族人称为大解脱书。就是说,死者通过聆听喇嘛念《西藏度亡经》,就可能开悟,即使没有开悟,也可希望祈祷好的来生。我希望次旦法师的母亲有一个好的来生,所以这三天我们一定不能去仁增家打扰他们。    

        “是啊,绝大多数人家都不会让你们进去,”平措说,“这三天太重要了,灵魂必须安宁地寻找转世,家里自然不愿意外人去打扰。”    

        但是,根据《西藏度亡经》中所说,三天后,亡者的灵魂就进入中阴,这是死亡和转世之间的一段时间,一般为四十九天。我问平措这段时间我们能否拍摄,他踌躇半天,然后慢慢地说:“灵魂若是受了惊扰,死者可能无法转世,就将永远滞留中阴。”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藏族人忌讳陌生人谈论、观看,甚至拍摄天葬,不是遗体处理方式有何独特之处,而是关系到灵魂的最终归宿。   想到将近两个月都无法拍摄仁增一家,我们不免有些惆怅。我站起来,准备离去。看到我沮丧的神情,平措安慰说:“你不要着急,虽然是第一次到我家,我却经常在城里看到你们工作,人们都说你们好,我也觉得不错。我会尽量相帮。有合适的人家,我会告诉你们,说好了的话,他们可能会同意你们从远处看一看。”    

        我不知要怎么感谢平措才好,于是邀请他有时间到我们的住处做客、聊天。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次碰到平措,他都抱歉地对我摇摇头。天葬台就在离我们住地不到一公里的小山坡上,我经常在院子的上空看到翱翔的兀鹫匆匆向西北方飞去,好像在赴约。我知道今天又有天葬,兀鹫是被平措召唤过去了。今天又是哪个人走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为什么走了?我常常看着天上的兀鹫呆呆地想。    

        终于,善良的平措给我送来了新的信息:城里一个铁匠死了,死于酗酒,他喝酒喝得妻离子散。几年前,老婆一气之下离开了他,后来续娶的妻子也不得不到寺庙门口去乞讨,而他竟然还拿着她讨来的钱去买酒喝。平措觉得,铁匠的老婆可能会同意我们去看她丈夫的天葬仪式。    

        我决定和我们的管家,一个二十多岁的藏族姑娘,一起去探望铁匠的老婆,一是吊唁,二是征求她的同意。

        我把一条哈达、一团酥油和一些钱交给铁匠的老婆。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把什么都喝光了,现在却拍拍屁股就死了,我怎么办?我可怎么活呀?”    

        我实在不知怎么安慰这个悲伤的女人,只能心酸地看着这昏暗的一贫如洗的房间。我们的管家低声劝慰着铁匠的妻子,我听不懂她们说了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的哭声渐渐平息,并朝我点了点头。    

        铁匠天葬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走过空旷的街道,出城朝事先选好的小山走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晨雾飘散在江孜的上空,空气中有股清新的味道,目之所及,街道、房屋都有一种与白昼不同的梦幻般的感觉。宗山和山上的城堡就在这薄雾之中,好像正从睡梦中渐渐地醒来。    

        欣赏着我熟悉又陌生的江孜,我已经来到了小山顶上。

        这里离天葬台大约两百米,虽然征得了死者家人的同意,我还是选择了在这么远的地方观看,就是为了不惊扰死者的灵魂,同时也表明我对死者以及当地习俗应有的尊重。为此我带了一架高倍望远镜。    

        天葬台高度适宜,我所在的地方则视野开阔,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平措已经告诉过我,在这种地方燃起桑烟,兀鹫很容易看到。 

        天葬场有两间简陋的小屋,还有一座用又大又平的石头砌成的半圆形台子,石头已经被磨得发亮了。除此之外,整个天葬场空荡荡的。我能看到唯一的一点色彩是一个喇嘛的紫红色袍子,他就坐在其中一个小屋里冥想。听说喇嘛们经常选这样的地方来修行,天葬台能帮助他们克服恐惧,领悟生命的短暂和无常。

        天色开始发亮时,死者的遗体运到了。两个男人抬着,另有两个跟在后面。他们把遗体放在地上,绕行了三圈,然后就到一间小屋里去休息,喝茶和青稞酒,聊天。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他们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点燃了一堆柏枝和糌粑,浓烟远远飘散出去。平措也拿出了他的工具:好像有一把刀,还有锤子等工具。    

        死者仍然脸朝下躺在地上,平措开始动手,把遗体分成块,递给另外一个人。那人则把它们放在石头上,用锤子捣碎。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是那样平静,丝毫没有传说中那样恐怖,这只不过是一种对尸体的独特处理方式。   突然,我听到有歌声传来,像是劳动号子,轻快嘹亮,极富节奏。我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源头。天葬场上的人都背对着我,但歌声肯定从那里传来。这时,一个人转过身来。我看到了,我立刻明白,是他们在唱!他们唱得兴高釆烈,就好像在收庄稼,在盖房子,在修路。在外人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面对死者怎么能引吭高歌呢?转念一想,对他们来说,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它只不过是灵魂和肉体的一次分离。他们现在所做的,正是帮助灵魂走上转世之路。就像格勒博士告诉我的,全世界可能只有藏民族对死亡是如此超脱,没有丝毫畏惧。   他们停手之后,我听见平措大声呼唤:“来——来——来——”他抬头望向天空,低沉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所有人都仰望天空,盼着兀鹫出现。二十分钟过去,没有兀鹫出现。平措告诉过我,兀鹫有时要过好长时间才来,这要看天气和风向。他再次呼唤的时候,一只兀鹫出现了。它绕着天葬场盘旋了几圈,伸腿落了下来。    

        喜马拉雅兀鹫是亚洲最大也是最凶猛的鹫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在了这片世界最高的高原上,在岩石上筑巢,以腐肉为食。它们的身长超过一米,双翼展开一般达两三米之阔,飞翔时羽毛开成一条直线,没有弧度,显得刚毅、傲慢。因为这种鹫类能够帮助多数藏族人完成此生最后的旅程,把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一同带到天国,所以藏族人把它们视为神鹰。  

        就在我观察第一只兀鹫的时候,二三十只兀鹫突然从天而降,它们矩形的翅膀在天空舒展着,从容不迫,然而瞬忽间它们就落到天葬台上,几分钟过去,就已经把骨肉一扫而光。平措和其他几个人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情。平措告诉我,如果兀鹫很快把尸体吃得一干二净,亡灵的转世也会很迅速。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平措收拾好他的工具,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天葬台。兀鹫仍然留在山坡上,来回转悠,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想它们饱餐一顿后,大概需要时间消化吧。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它们拍拍翅膀飞了起来,越飞越远,消失在天际。死者的灵魂是不是也被它们带走了呢?       

        从天葬台往回走的路上,我赶上了平措,并向他致谢,是平措让我对生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死亡不足为惧,而且是一种善举。平措边走边告诉我:“施舍是藏族人的天性,无论生死。兀鹫只吃死的东西,如果我们把尸体埋葬或者火葬,兀鹫就会饿肚子,那就太残忍了。”    

        藏族人就是这样,一生身体力行,直到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兀鹫,从而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施舍。    

        平措还告诉我,兀鹫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动物。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到一只死去的兀鹫。藏族人相信即使它们临死,也要腾空万里,拼命朝着太阳飞去,直到太阳和气流把它们的躯体消尽。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对同一事物的看法如此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就是这种距离,才使得天葬成为好似不能涉及的禁区。今天,不论世人用什么态度来看待它,无论是否相信灵魂由此能得到更好的归宿,天葬的确是一种自然而生态的回归。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头脑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清澈圣洁的念头,那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展开双翅,奋尽全力向太阳飞去,冲进那七彩的无边光辉,融入碧蓝如洗的万里长空之中……

        (摘自《西藏一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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