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人物春秋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2年03月01日 星期四

    我与冯牧的交往

    陈德宏 《 书摘 》( 2012年03月01日)

        我与冯牧的交往——由少而多而繁,由浅而深而亲密,以至于发展为亦师亦友亦领导的忘年交,首先得益于吴坚、程士荣、武玉笑、杨文林、谢昌余这些领导,由于他们与冯牧关系亲密,交往频繁,才把我这位“小字辈”人物带到了冯牧面前。其次,更重要的因素或者说是纽带,是我供职的文艺理论刊物《当代文艺思潮》。

        《当代文艺思潮》是全国第一家省级文艺理论刊物,创刊于1982年,伴随着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大潮应运而生。《当代文艺思潮》实际上是从《飞天》文学月刊分蘖而出,紧锣密鼓的筹备期是1981年,冯牧正在甘肃,谢昌余、杨文林等人,多次向冯牧谈及创办新的理论刊物的设想,获得了冯的支持。冯由自己从事文艺评论及主编《文艺报》数十年的切身经验出发,认为新的文艺理论刊物应有更宏阔的视角,更宽广更深厚的理论空间,应力避“庸俗社会学”批评的老路。对筹办者提出的事实上的办刊宗旨:“研究当代文艺思潮,追踪文艺发展趋势,开拓文艺研究领域,革新文艺研究方法”深表赞同。也就是说《当代文艺思潮》在创办的过程中就已经融入了冯牧的认识、经验、思想及智慧。而冯牧对《当代文艺思潮》的支持与关爱,更多地表现在他的实际行动上。创刊号1982年第一期就刊出了冯牧的重头文章《关于理论批评和文艺研究的一些随想》。这篇文章是1981年9月16日在兰州一个座谈会上的发言摘要;而这个座谈会实际上又是《当代文艺思潮》筹备创刊的通报会及全省文艺理论队伍的动员会约稿会。因此,我们一直把冯牧的这篇文章当作他对刊物的期望与要求。再者,从时间上也可以看出冯牧与甘肃的感情之深厚——8月2日才从兰州“养病”返京,时隔一个多月于9月16日又行色匆匆地为一个“座谈会”而往返奔波。以文章支持刊物,不辞辛劳地参加活动,可以说冯牧对《当代文艺思潮》关爱有加,有求必应。

        现在文学界几乎形成共识,认为改革开放初期的八十年代,是新时期文学的黄金时代。《当代文艺思潮》斯时创刊,躬逢其盛,是它莫大的荣幸。但是“文革”被彻底否定了,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维定势仍在,动不动拿文艺说事,然后扩及到政治、经济的不叫“运动”的运动模式仍在……因此,“摸着石头过河”并不总是丽日蓝天,有时也会阴云密布,甚至风雨交加……《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1期刊载的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诗人徐敬亚的文章《崛起的诗群》,就撞到了枪口上,成为“清污”、反“自由化”的重点,被主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严厉地点名批评。

        为此,编辑部、实际上不仅仅是编辑部、也不仅仅是文联作协,而是全省上上下下都有压力,都很紧张。编辑部接连于1月7日和10日分别在兰州及北京召开座谈会,名为座谈会,实为批判。在北京的座谈会是我们与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联合召开的。冯牧出席座谈会并讲了话,强调要在十二大精神的指引下,切实贯彻党的“双百”方针,开展平等的、同志式的、科学的自由讨论,坚持原则,明辨是非,弄清楚社会主义文艺发展道路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为开创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新问题共同努力。冯牧的意图很明确,把《崛起的诗群》的讨论,引入学术的范围,展开“平等的、同志式的、科学的自由讨论”。可能吗?显然不可能。上边已经定了性,上纲上线上到了“西安”还是“延安”的高度,这些他明明是知道的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足以彰显冯牧对《当代文艺思潮》的支持与呵护,更足以彰显冯牧不跟风不盲从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独特魅力。

        1986年9月初,《当代文艺思潮》、《飞天》在兰州联合召开了“西北五省(区)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会议请冯牧讲话,这就是后来我们根据记录及录音整理的文章《文谭三题》(载《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1期)。作为会议的参加者、责任编辑,我有幸近距离地观摩、聆听、感受冯牧这位大评论家的风采。冯牧上台时没有讲稿,只有一页纸的提纲。所谓“文谭三题”即“新时期文学的一点回顾”、“西部文学我见”、“关于文学期刊工作”。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有理论概括,有问题分析,有理有据令人佩服。

        对于新时期文学的头十年,他说:“我始终认为,我们新时期文学的十年,既是风风雨雨的十年,曲折前进而绝非一帆风顺的十年,是探索甚至是摸索的十年;同时,它又是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发展历史当中,最富有朝气、最富有活力、最富有开拓精神、最富有建设精神和创造精神的十年。”冯牧对新时期第一个十年的高度概括与评价,老实讲,历经二十多年岁月返回头来看,也十分形象而准确,堪称经典。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文学史的描述与概括,本来就困难,对当下文学史的描述尤其困难。因为人、事、作品、文学现象,都是当下的,都在发展,处于动态中,要想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谈何容易,然而冯牧做到了。这需要学识、睿智及对文学现象及文学潮流的高瞻远瞩的审视、洞察与把握。这些,冯牧也做到了。

        关于“现代派问题”,冯牧说:“前几年进行的关于现代派问题的讨论,现在看来,在许多方面都是很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思考的。在一个时期里,我们对现代派这个概念本身理解得过于简单和单一化。文学上的‘现代派’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冯牧以意大利大作家皮兰德罗是“现代派”同时又是“法西斯主义的鼓吹者”,而马雅可夫斯基及法国的阿拉贡是“现代派”同时又是共产主义者的事实,说明“现代派”的复杂性,同时也告诉人们“现代派”并非意识形态的分水岭,更不是洪水猛兽。冯牧关于“现代派”的论述,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是那个年代所能读到的最有说服力的文字,无疑是对“现代派风波”的最好总结。

        此外,冯牧关于西部文学的论述,关于文学期刊、文学编辑在文学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的论述,都很精彩,都站在了时代的制高点上,令人耳目一新。

        此文根据冯牧的讲话整理出来后,题目及文中三个小标题是我与谢昌余研究后加上的。然后将排出的清样寄冯牧过目修改,冯牧于11月5日将清样航挂寄回,附了给我及谢昌余的一句话的信:“讲话稿子于今日航挂寄出,不知是否赶得上。”用的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大信封,信纸用的是中国作家协会的500字的方格大稿纸。奇怪的是,与此同时他又用中国作家协会的小信封及《当代文艺思潮》的240字的方格小稿纸给我及谢昌余写了封信,内容稍微多了两句:

        昌余、德宏同志: 讲话费了几夜改了一遍,很了草,寄上,请加订正。还可能有不通畅处,不知是否误了交稿期。

        敬礼  

        冯牧

        (1986)5/11

        日理万机为文学,青灯伏案著文章。24年后我仿佛重又见到了那个为文学操劳忙碌的年近“古稀”的冯牧的身影。

        1988年4月的一天下午,我与谢昌余一起去看望冯牧。一见面令我们大吃一惊——他着一身睡衣,赤脚穿拖鞋,这不奇怪,似乎是午睡刚刚起床。令我们吃惊的是他一脸的疲惫,情绪低落,说话声音嘶哑,少气无力,手持一小瓶治疗哮喘的喷雾剂,不时向嘴内喷洒;一反往常的热情与亲切,话很少,气氛有些压抑。问他身体状况,说还好……一时间我与老谢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尴尬。刚好我看到茶几上有一大束洁白的马蹄莲,于是我没话找话地说:“这马蹄莲真好!高贵,素雅,淡淡的清香,听说周恩来总理最喜爱这花。”

        我的关于马蹄莲的议论,似乎起到了一点提神的作用。冯牧说,上午参加他的老战友、好朋友朱丹的追悼会,会后朱丹的子女将父亲灵前的鲜花分送亲友,送他的就是这束马蹄莲。

        哦,原来冯牧仍处在悼念老战友、老朋友的悲伤中……

        “怎么会这样?社会风气怎么会变成这样?”冯牧似乎在与我们说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见我及老谢一脸的茫然,才又给我们做了解释。

        上午朱丹的追悼会,中央政治局常委、副总理姚依林同志要参加,而他同时又有一个重要会议,追悼会临时推迟了二个多小时。追悼会是生者跟亡者最后的告别,因此,亡者要经过整容化妆,力求给亲朋好友留下最后的美好印象。时间推迟了,耽搁了,整容化妆的效果自然会有变化,家属要求整容师给补补妆。整容师把手一伸:东西拿来。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潜规则”。所谓“东西”是殡葬费之外的一瓶酒两条烟,是给整容化妆师个人的礼物,表达家属的谢意。一般情况下,大家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正之风,更不会与索贿受贿联系在一起,只是家属要求“补妆”,这一潜规则才凸显了它的怪异荒诞。

        ——东西我们已经送过啦。

        ——我们也整容化妆过啦。

        ——因为姚依林同志要来……

        ——甭说是姚依林,就是杨尚昆来,他也得意思意思……

        ……

        叙述至此,冯牧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这样,社会风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老朋友的逝去令他悲伤,人性的沦丧、社会道德底线受到冲击令他愤怒哀叹!原本被文学——不管是现实的还是浪漫的——总归是温情的文学包裹着的冯牧,包括他的革命理想,受到冰冷的铁一样坚硬的现实的猛烈撞击。这也就是此时此刻冯牧情绪低落的真正缘由。

        由于我们的交谈,更由于他的倾诉,冯牧胸中的块垒似乎正在消融,话多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他问我们这次来京逛了哪些地方。我们说去了琉璃厂。又问我们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老谢笑着说,我们不懂,是外行,别说发现不了好东西,发现了我们也买不起,启功的字一副对联标价三千,比我们一年的工资还多。冯牧笑了起来,说:“启功的臭字还值三千!白送我都不要。”如此说话,无非两种情形:一是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卖白灰的见不得卖白面的,一个拆一个的台;一是关系好,密切,特“铁”。从冯牧说话的神态判断,应是后者,说明他同启功的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这是我的猜想。

        真正让冯牧高兴起来愉快起来的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的到来。与关肃霜同来的还有一位天津京剧团的青年女演员,大约十七八岁;关肃霜说是她新收的关门弟子,今天特意带来让冯牧看看,并请指教。

        冯牧笑着说,京剧大家关肃霜的弟子,我哪里敢指教噢!

        关肃霜用近似京剧道白的腔调说,此言差矣!你是我的老师,你不敢指教谁敢指教呢。然后对她的弟子说,快叫师爷。那姑娘颇有灵气,真的叫了两声“师爷”,冯牧及我们都笑了起来。冯牧笑得直咳嗽,急忙向嘴中喷止咳剂……

        以前关于京剧“名票”冯牧的故事听了很多,说延安时期他唱青衣,解放后改唱须声,杨派……;说冯牧与大画家李可染是极好的票友,两位高手相互操琴,一拉一唱,珠联璧合……说冯牧与李世济、关肃霜是艺术上的知音,终身保持着美好的友谊……

        百闻不如一见。冯牧先将磁带放了一遍。听磁带时冯牧似乎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双眼微闭,微微摇着脑袋,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打着节拍……磁带内容似乎是这位女学员的几个唱段。然后又一个唱段一个唱段地放,放到某唱段认为有问题时,立刻停下,进行讲解,并教唱……冯牧的讲解,有时与文学评论颇为相似,从分析作品背景、戏剧冲突、人物个性及心理入手,讲解为什么要“这样唱”,表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记忆所及,冯牧一共指导了四五个唱段,有《拷红》、《起解》、《穆桂英挂帅》及现代戏《智取威虎山》中常宝的唱段。现在想起来,这可能就是梨园界常说的“抠戏”,——一个唱段说完了,教完了,让学员反复练,直到冯牧满意了才算过关……此时的关肃霜,似乎也变成了冯牧的学生,神情专注地听冯牧讲解,时不时地冒两嗓子,帮她的学生找找感觉。等戏“抠”完了,她大声地对她的弟子说,怎么样,我对你说的没错吧!专家就是专家,不仅有实践而且有理论,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回去按冯大师的方法去练,保险你有大收获,有大提高。

        冯牧笑着说,又在瞎吹,又在瞎吹。

        蓦然,关肃霜像发现了什么问题,笑声戛然而止,然后专注地盯住冯牧说,《黛诺》唱段你为什么没教?

        冯牧用略带夸张的口吻说,《黛诺》是关大师的“经典”之作。“经典”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噢!在原创大师面前教《黛诺》,班门弄斧,岂敢,岂敢!

        这次轮到关肃霜连说“瞎吹”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舞台之外、影视之外面对面地观察关肃霜这位京剧表演艺术家的音容笑貌、举止言谈,感受她巾帼豪杰的风采与豪爽。同时我还注意到她非常敬业。她一进门连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向冯牧介绍她的弟子,接着就请冯牧“说戏”。这期间,渴了自己倒茶,而且时不时地给冯牧续茶,大有反客为主的派头。直到“说戏”结束,她才起身在客厅里转悠,嘴里还说“侦察一下,看冯牧有些什么宝贝”。

        发现什么宝贝了吗?冯牧见关肃霜定格在酒柜前笑着问道。

        发现了。发现了酒。发现了好酒,是五粮液与茅台,而且是各有两瓶……关肃霜兴奋地回答。

        我不喝酒,所以有好酒,像你这样的“酒鬼”是存不住酒的。冯牧说,然后又补充道,这酒送你了。

        都给我吗?

        都给你,反正我也不喝。

        太好啦!太好啦!……关肃霜兴奋地边拍手边说,可突然之间又改口说:我不能都要,五粮液、茅台各要一瓶就行了。

        为什么?冯牧不解地问。

        最近文艺界有传闻你没听到吗?

        什么传闻?

        传闻之一是关肃霜在与冯牧谈恋爱;传闻之二是关肃霜主动追的冯牧;传闻之三是冯牧正在慎重思考中,尚未表态……如果我把你的五粮液、茅台都拿走,传出去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那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冯牧、老谢、我和关肃霜的小弟子都大笑了起来。冯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喘边用手指着关肃霜说:疯子!疯子!……

        ……

        在短短的二三个小时内我目睹了、亲历了、见证了、感受了冯牧的悲伤、哀痛、高兴与欢乐——喜怒哀乐像电影的镜头一样,在他身上切来换去。于是我突发感慨——人啊人!你为什么不能多一些高兴、愉快、欢乐,少一些悲伤、哀痛、怨愤呢?

        于是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冯牧现在应该能做到了,我想。

        2011年春节

        (摘自《也有风雨也有晴》,作家出版社2011年9月版,定价:32.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