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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3月01日 星期四

    燃 灯 者

    ——忆周辅成先生

    赵越胜 《 书摘 》( 2012年03月01日)

        初识辅成先生

        我受教于辅成先生始自1975年底。当时我是北京“小三线”兵工厂一个开磨床的小青工,整天猫在怀柔深山沟里。而辅成先生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著名教授。两不搭界,怎么会有了师生缘分?其中故事要从头讲起。

        厂里有一个上学的名额,市机械局要办一个专职哲学进修班,老师都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我当时是车间理论小组组长,就让我去了。

        1975年10月5日上午10点,一群来自北京市机械局各个工厂的“理论骨干”集合在德胜门城楼下,一辆大轿车把我们送到清河镇小营原北京市机械学校。我们的哲学进修班就办在这里。全班四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于我们都是来自工人阶级队伍,学校便没安排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只是读书。课程有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辩证唯物论、历史唯物论、自然辩证法、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经典著作选读。学习时间安排得很满,大课后分组讨论,也有单独的阅读时间,可以静心读书。

        11月份要开西方哲学史课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韩老师走进教室,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天西方哲学史开课,请北京大学周辅成同志给大家上课。片刻,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就是中国伦理学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学系的周辅成教授。

        先生开口讲话,普通话中有川音。先生讲得深入细致,旁征博引。每引一条文献,先生都会站起来板书。有时会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

        教室里极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记笔记,只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先生每要擦掉前面的板书,总会停下来问,同学们都记下了吗?然后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笔灰沾满双手,先生便不时地轻拍双手,但总也拍不净,有时想轻轻掸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蓝棉袄上又添白印。先生连续讲了一个半小时,屋里很暖,先生又穿着厚厚的制服棉袄,加上不断板书,渐渐地额头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经意地用手去擦,不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我坐在教室后面,远望着先生勉力的样子,心里隐隐被某种东西触动着,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以后在与先生的漫长交往中,才渐渐悟出一点儿。

        课间休息时,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随后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烟。那时先生吸烟,一个人站在袅袅轻烟中,有点落寞的样子。见先生站在那里抽烟,便想过去搭讪,心里头打着私下请教的小算盘。那时我烟也抽得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似乎有点儿向先生借个火儿的意思。

        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戏,反迎着我走来。表情有点严肃,却很和蔼地问,今天讲的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我赶忙回答不,没有,我是想问您一些问题,但不是关于希腊哲学的。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刚开始讲希腊哲学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是关于康德的。先生喔了一声,似乎扫了我一眼,我觉先生眼中精光一闪。这时几个同学也走过来和先生说话,谈的是今天课上的内容。休息时间一过,同学们回到教室,先生又开始讲课。第一天的西哲史结束,同学们鼓掌致谢,我当然鼓得最起劲儿。先生向同学轻轻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们随后拥出教室下楼准备吃饭。见先生站在楼前台阶下,正等车送他回家。我快步趋前向先生招呼,先生说你刚才要问的问题今天来不及谈了,下周来上课,你可以把问题写个条子给我,我看看准备一下再回答你。我惊奇先生的谦谨,对我这么个“基本上是文盲”(父亲语)的毛头小子的问题,先生还要准备准备?后来才知道这是先生一生修学的习惯。车来了,我顺势拉开车门,扶先生上车。午饭时,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都很兴奋,大谈先生的课。班长庆祥摇头晃脑地说,看看,这就叫言必有据。确实,我们这些心在高天而不知根底的同学少年,这是第一次亲炙高师。先生的课让我自识学海无涯,工厂里混出来的那点不知轻重的小得意实在浅薄。

        过一周,先生又来上课。课间休息时,我把准备好的字条交给先生。先生看了一下我的问题,说你读书很仔细,这个问题几句话说不清楚,下次我带些材料给你,有些问题书读到了自然就解决了。先生的这句话让我受益终生。后来读书治学每逢难解之处,就想起先生的话。

        再次上课课间休息,先生在门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过去,见先生从他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书,说康德的著作不好读,蓝先生的译文也不好懂。大约是前次他问起我读了康德的哪些书,用的谁的译本,我便如实讲了。先生轻拍手里拿着的那本书,说这本书讲得清楚,译文也顺畅些,你可以读一读,有问题再讨论。我接过书,厚厚的一册,书页有点黄,是斯密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解义》。我谢过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见书中夹着一张纸条“供工人师傅批判参考”,心头一紧,才意识到先生授我此册是冒着风险的。

        1975年,“文革”已经气息奄奄,但正因其将死而愈见凶险。我与先生仅几面之缘,片刻交谈,先生便将这属于“封、资、修”的书籍授我。这绝非先生对我这个毛头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问题引先生“技痒”,那是久违了的“思想的快乐”。先生夹个纸条来遮人耳目,却掩不住几十年矻矻求真的一瓣心香。后来年岁渐长,阅历略丰,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业的人,大半有犯难而上的勇气,正如苏格拉底宁死也要对弟子讲完最后的思考。当海德格尔深悟到“思想之业是危险的”时候,他绝想不到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身。

        一次课后送先生下楼,先生突然说,你有时间可以到我家里来,这样可以多些时间谈谈。说完递给我一个旧信封,是别人寄给他的信,上面有地址“北京大学朗润园十公寓204”。先生说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课时来,我总是在家的。我极喜能有机会再聆教诲,便把这个旧信封仔细收好,心里盘算着哪天去叨扰先生。

        第一次登门求教

        临近年关的一个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开了朗润园十公寓204的门。

        敲门片刻,门轻轻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当门而立,体态停匀,头发梳得净爽,一副南方妇女精明强干的样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后来一直称师娘的。师娘说话声音极轻,说“周先生在等你”。师娘在我面前都是这样称呼先生的。我进门,扑面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香。门厅甚暗,未及我眼睛适应光线,先生已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连声说欢迎欢迎,便引我进屋。

        我刚落座,先生就忙着倒水。茶几上的圆盘里放着一罐麦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种需要倒在杯子里稀释了喝的。我想这是当时中国民间能见到的最高档的饮料了。后来知道先生爱喝咖啡,但1975年很难找到咖啡,先生大约就用麦乳精中加入的那点可可来替代。我忙起身,接过先生冲好的那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请先生坐下。心想就我这么个工厂里摸爬滚打的糙人,居然要喝麦乳精,先生太客气了。

        先生随便问了几句家常,知我母亲原来也是清华的学生,便说,那我们是校友,将来有机会去看看她。我忙说家母在清华拿读书当幌子,革命为主,属于不务正业。先生笑了笑说,她那才是正业哩。话入正题,先生说,希腊罗马哲学一个月四次课就完了。时间短,内容有限,你要有兴趣于哲学,怕还要多读一些,因为它是基础。我可以告诉你要读哪些书,我这里还有几本参考书,你看了,有问题再谈。我便把年内工厂本来要推荐我来北大哲学系读书,没来成的事简述了一下,大约表示了有心向学的意思。先生注意听了,便说,这不是坏事,真到北大哲学系里你就读不了书了。他们很忙,就是不忙读书。倒是你现在这样好,时间集中,可以专心读书。

        先生说,要读希腊哲学,先要读希腊历史。先生随即就讲起了希腊城邦的结构、社会等级、公民与奴隶、雅典与斯巴达的特点。不用讲稿,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启我心智大开。我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仔细记下先生所述。先生说,这些都在书上,我给你提个头,你倒是读书时要多记笔记。

        先生又问我,可曾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懂先生何以从希腊一下子跳到莎翁。便嗫嚅道,读过,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几部。先生说,初中生,十三四岁,读不懂的。现在可以重读。我问先生莎士比亚和哲学有何关系,先生提高声音说,莎士比亚的戏全谈人生哲学,比哲学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说,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说罢大笑,又补充说,我这是谈天才。而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那时先生讲的话我不全明白,只觉得这里有些东西要好好想想。

        我对先生说莎士比亚的书不好找,又说到家里有一套“人人丛书”的英文版,是家母“革命”之余学英语时用的。家母的同学刘正郯先生是英语权威,曾编《英语常用词辞典》。他时来家中走动,我曾听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过这套书中的《哈姆雷特》,据说他是“标准牛津音”。先生大喜,说那就直接学读英文原版。我说我的英文程度太低,读不懂的。先生沉思片刻,坚定地说,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学英语。不懂外文,学不深的。将来你要读的书大多是外文的。

        现在回想,不知先生为何认定我会去念外国哲学。1975年,“文革”未完,我二十来岁一个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识一升,而先生似乎先知先觉,已经看到国家要大变了。

        谈了许久,不觉已近黄昏。先生起身说,找几本书给你,先开始读起来。便引我出客厅,左拐推开了一扇门,进屋是一条用书架隔开的走道,狭窄得很,将能过人。书架后靠西墙一张硕大的书桌,黑色漆皮磨损得厉害。这便是先生日常含英咀华,纂言钩玄的地方。先生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我。先生嘱我,希腊哲学家中最要紧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自他而来。

        先生以为,苏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谓“精神接生术”,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学,而是先哲学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学为对象,后者是以哲学为生活。以哲学为生活就要对社会中的问题取一种哲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苏格拉底最宝贵的知识是“知己无知”,自己的各类定见都可能是错误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你先要怀疑这宣扬者的道德,因为他在说着一些他并未深思过的东西。何谓真理?何谓标准? 

        先生特别强调,苏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权势者的辩士。先生又说,希腊大哲可分两类,体系型的,如亚里士多德;诗人型的,如柏拉图。但苏格拉底超于两者之上。柏拉图写对话录,亚里士多德写形而上学。先生佩服亚里士多德而喜爱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教诲了亚历山大大帝,真做了帝王师。柏拉图推崇“哲人王”,这点苏格拉底知道了会不高兴。因为他是信奉平等对话的人,而不要称王,哲人王就不会对话了。先生笑柏拉图自奉苏氏嫡传,却未学得真髓。

        离开先生家已是夜幕初垂。清冷的天空有几点寒星。天酷寒,我却浑身灼热,心中兴奋满溢。不为他事,只因先生授我一席话,借我几册书。以往,多少渴望冀求,晦暗不明地蜷曲蛰伏心中,而今先生的智慧和学识点亮烛火,通浚阻塞,唤醒了一个青年的精神生活,让他懵懂的内心世界疏朗清明起来。

        先生纯然一读书人

        先生读亚里士多德便遵亚氏的主张“我们探讨德行是什么,不是为了求知识,而是要求成为善人,否则探讨的努力就全无意义”。在希腊哲人那里,政治权利来自公民个人内心的正义要求。

        先生这一代人中,凡器识高越者鲜有不受儒家士道熏陶的。正如黄山谷所说“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先生平日慎言笃行,却不忘读书人“处士横议”的本分。邦有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内心守死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见先生手录佛陀临终语置于案前,“诸有为法,悉皆无常,精励行道,慎勿放逸”,知先生是勘破红尘后仍素怀持守。

        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希望人类终有一股正气来让人类能安静生活下去,可能这也只是希望,但比较合理一点,也许是可能的。狂风暴雨之后,将有晴朗的一天,这大约是气象学上的规律。我们过去已经等候久了,可能还要等候。今年我给朋友的贺年片上都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话,看来天总归是要明的。”钱锺书先生曾拈出刘孝标《辩命篇》一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来解山谷诗。先生引此语,亦恰是此意。

        1991年时,先生曾作文总结好友许思园先生的一生,先生说:“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一些在天空下独往独来的人,令孤独的人不觉得孤独。他好似月夜里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令人遐想!人为什么非在烈日阳光下,鸟语花香中生存,否则,便不算生活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天空中、寂静地蹒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种良好生活呢?”我以为这段话再恰当不过地描述了先生的一生所求。

        2009年1月1日,给先生打电话恭贺新禧。先生那天谈兴极浓,说话滔滔不绝。谈到国内形势,先生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起房,社会缺乏公义啊。先生又说,大人物可要注意了,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小事情也会出麻烦。一个社会缺乏正义,必定要出问题,人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下来的。

        听先生这番话,我几无言。昔庄周大小之辩,辩在孰优孰劣,而今先生大小之辩,辩在黎民苍生啊!

        先生又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说已成痼疾,从前为士林不耻之事,而今竟成通则。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人在海外,对国内学术界的糗事常有所闻。年前回国,朋友们相聚也谈及此事。我却不甚吃惊,本来谀桀颂纣皆是文章,而今革命怒吼为市声喧嚣所代,焚琴煮鹤亦成雅玩,此事本一体两面,不足为奇。伤心惟是中华三千年衣冠文物,旷绝幽奇之事渺不可寻。先生纯然一读书人,痛心疾首也是当然。我们无能挽狂澜于既倒,只能寄希望于中华文化生命坚韧顽强,破土重生。

        (摘自《燃灯者——忆周辅成》,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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