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的野兽主要有两种,一是狼,二是棕熊。还有两个替补野兽,分别是野牦牛和乌鸦,把它们列入残忍一类自有道理,并非只为“四大杀手”凑数。防范野兽伤害,首先不要有害它之心,人与动物在本能上的情感是一样的。
如今,羌塘的生态问题,不是藏羚羊少了,而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野兽一直没有恢复,导致荒原生态另类失衡。尤其是失去天敌的鼠兔、旱獭,把荒原折腾得够呛,直接显现的结果就是草原沙化。
这么多年来,鲜有狼伤人事件。20世纪中叶,狼还是这片荒原的主宰,它们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然后政府决定号召牧民打狼除害,就变成现在这副情形了。最近一次关于狼群袭击人的有效记录是二20世纪70年代的一次科考,在巴毛穷宗遇到狼群围困,队员们开枪射狼,而狼前仆后继,饿得以为子弹真是花生米。
如今,狼绝对是孤独的。
此次遇狼七次,其中五次是直面。这是指看清脸的,幽魂般闪烁的不配我记录在案。狼现在的社会属性多是神雕侠侣模式,一只在前面佯攻,一只在后面守着,这种一前一后是基本战略。首先不要紧张,野兽是能嗅到人的恐惧气息的;其次不要后退,后退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猎物。不要做过大的肢体语言,狼可读不懂手语,觉得安全时拍个照片没问题。敢于凝视对方的眼睛,进入僵持阶段。僵持时间少则几分钟,多则半小时,当狼搞不懂你且不觉得你有什么危险,就会汇集一处从山坡后溜走。要知道,狼不缺食物,搞定一只鼠兔比搞定一个比自己身形大的人要轻松得多。即使它饥饿,它首先也要评估自己能不能搞定你。而你要传达给狼的信息就是,我对你没兴趣,也不怕你,更不会给你看身份证。
棕熊,这家伙伤人是真的,每年在昆仑山北麓的新疆地区和藏北草原上,都会发生几起熊伤人甚至致死事件。不仅如此,熊还会袭击你家房子,用板砖拍碎你家玻璃,偷吃你家羊……以至于,在藏北某些县区有种补贴,就是熊给牧民造成的破坏政府埋单,不允许你致命反击,除非人身危险了。曾经有一个牧民教我防熊术,就是捡一根棍子给熊吃。熊以为是你的手,咬了一口棍子觉得不好吃就走了。听完我笑得把糌粑喷出来,即使此计可行,在荒原里找根棍子比中彩票都难。
棕熊是杂食动物,对人肉不感兴趣,很多熊致人死伤事件中,并没有发现肉被吃了,纯一个开瓢玩。那熊为什么伤人呢?答案是生态冲突,牧民侵犯了熊的生存领地,长期摩擦导致。另外,熊的智商很高,它也可能认为,偷吃羊圈里的羊比抓鼠兔轻松多了。
此次旅行遇熊五次,同样,那些小脸都不让我看清的不配记录在案。其中有两次距离特别近,还和一头熊同走了一段路,就像约好了散步似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或许,熊也是这么想的,人也不似传言般的从天而降的邪恶圣斗士。与遇狼一样不要后退、不要恐惧,把熊惹火了,它的冲刺时速是四十公里,你能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跑过它吗?另外一种情形就很危险,就是遭遇战,被恐惧激活的绝地反击是停不住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去年有次急转山谷,忽然撞见一头熊,它也吓一跳,竟直立站起,双手在胸前挥舞,口中嗷嗷。我坐在地上不理它,它嗷几下就跑了。下到山谷,见熊躲在一块石头后,它见我后连手势也不敢打了,直接逃跑,正应了那句“熊样”。羌塘深阔,很难发生头碰头的遭遇战,而且熊的嗅觉极为灵敏,多数在你发现它之前,它就发现你远远回避了。
野牦牛,鉴于它以往业绩,把它列为替补杀手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对我而言,野牦牛带来的心灵恐慌远胜狼熊。有两次刻骨地与野牦牛对峙的经历,距离之近,仿若能看见牛眼里的红血丝,我脊背上的寒气也足以给一间客厅降温避暑了。最终,我将野牦牛逼得溃败,内心瞬间涌起的愉悦感难以名状。这或许,就是有那么些人,喜欢冒着生命危险斗牛的原因,肾上腺极度分泌,人极度亢奋。
把乌鸦列为替补杀手,是因为当你昏倒在荒原中的时候,第一个吃你肉的绝对是它。荒原里的乌鸦不似内地,它们体形如鹰,飞过头顶时似乌云掠过。它们是食腐动物,但更渴望鲜肉,曾有牧区婴儿被它们残忍叼死过,而葬送它们嘴下的初生羊羔不计其数。曾有牧民问我索要鞭炮,目的就是要吓走偷吃羊羔的乌鸦。
防范乌鸦很简单,永远保持自己的斗志,不要在荒原里倒下。
狼、棕熊、野牦牛、乌鸦,虽位列羌塘四大杀手,但在人类面前,纵使它们联合起来,也不过浮云。在野兽文化里,不好说是否存在吃人英雄,但在人类文化里,自古都崇拜狩猎英雄,并乐于把野兽牙齿挂在胸前炫耀。人与野兽的关系,一直是人进兽退,再进,什么野兽也没了。在界山达坂遇到官兵时,他们就用野兽吓唬我,并问我是否带了电击器。若知我一个人进无人区,估计得搜身有无带枪。我的防卫装备只带了鞭炮和辣椒水,实际上,一次也未使用。鞭炮过河时打湿扔了,辣椒水连盖子都没打开过。值得强调的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辣椒水防卫,因为野兽大多靠嗅觉搏生,嗅觉毁了就等于要它命了。晚上宿营没有过任何防范,觉得实在没有必要,睡在哪里不是睡在黑夜里?白天遇野兽连贴身小刀也没摸过,徒步探路时基本无防范。羌塘真的很大,有什么东西早发现了。如果棕熊、野牦牛之类的真攻击你,恐怕带枪也不行,所以说心态最重要,学会相处比学会打架管用。
下午在普尔错北岸发现一辆废弃的吉普车,翻了个身,有十几年历史了,推测是盗猎车。如今,羌塘的野生动物保护得特别好,至少盗猎藏羚羊极罕见了,但盗猎野牦牛的却应运而生。盗猎者把野牦牛的头割下弃之,然后扒皮,再把肉剁碎,拉出去当家养牦牛肉买。因没了硕大的头骨且肉剁烂,难以辨析其家养野生,这让盗猎者钻了空子。盗杀一头野牦牛肉的利润在万元左右,铤而走险的人不少。在阿尔金无人区,曾发生过一起野牦牛报复盗猎者的行为,母牦牛寻到前日打死小牛犊的盗猎者,钢刀般的犄角穿过那人胸膛,顶在头上,十几天不放下来。母子之情,撼动人心。
隐性盗猎比显性盗猎更加难以提防,就是用汽车追死野生动物。野生动物在亡命中会跑炸肺,外表与自然死亡无异,对于这种“自然死亡”的野生动物在管理上很模糊,别有用心的人便钻了空子。有些外来者和牧民称兄道弟喝个大醉,诱之赌博,输不起了就教授牧民用此法追死野生动物还债。有些则是精通此道的高级人士,亲自开车追死野生动物。更多的是无知者,不少驾驶越野车的旅行者因好奇追逐野生动物,虽未致死,但由于心脏过载其寿命也大大缩短了。
在羌塘,防范野兽伤害,首先是不要有害它的心,人与动物在本能上的情感是一样的。
野牦牛
荒原里的春天,稀疏草地里只生出些许嫩黄。虽如此,野生动物却是很多,尤其野牦牛三两结伴各霸一处。蓦然,有五头结群的野牦牛从左侧山坡上朝我俯冲而来,一时尘土飞扬,雷霆万钧之势,对野牦牛脾性不熟悉的人定会被惊吓一番。结群的野牦牛并不会伤人,冲人只是在表述领地。它们在离人近时会突然九十度转向,绝尘远去,然后停在一处高地远远观察你。身躯重达一吨多的野牦牛,其实是荒原中生性最胆小的动物,它们遇人最初反应是尾巴翘起,前蹄磨地,犄角向前,双眼发红,披身长毛不时抖动,一副不干死你就不叫牛魔王的凶狠劲头。这种霸气十足的示警举动,实则是内心极度恐惧的反应,期望用凶狠表情吓退外来之物。只要壮着胆子不去理睬,当靠近野牦牛群时,它们会突然溃败转身逃去,和先前狠劲截然相反,情势转变之快令人错愕。只有胆大的野牦牛群才会短暂地冲向人,但绝对不会真有胆量查看你的护照。
在羌塘,有经验的司机是不会从两三头野牦牛前经过的,远远就避开了。实在绕不过去,就点上一支烟等牛吃饱草自然走开。因为,野牦牛会真的顶车,而非流言,能把越野车轻而易举地顶翻。我曾向他们求疑,为什么我推着自行车没遭到过一次恐怖袭击?老师傅给我的答案是,我的车太小,牛看不上!
离群或发情孤牛的恐惧反应机制就更大了,我路过它们时也是心里没底,那种对峙令人窒息。我个人经验是极慢速度靠近,不要对视牛的眼睛,不要在乎它做什么凶狠动作,但只要它的前蹄往前迈一步,哪怕一小步的挪动,都要立马停下来,给对方一个缓气调整心态的时间,如此反复前行。若逼急了,野牦牛将是地球上最具杀伤力的动物,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般步枪子弹打在它的皮上根本穿不透,顶多一个小眼。以往,无人区边缘的牧民会把捕获到的野牦牛皮切下来做菜板,几十年都剁不坏。
几百万年前,随着青藏高原迅速隆升,大量野生动物不是逃离就是灭绝。野牦牛是仅存的强者之一,以易容为代价逐渐适应了高寒气候。最近一百年,受人类入侵和猎杀的影响,野牦牛几乎只存于这片无人荒原了。
野牦牛没有固定居所,终年以游荡的方式,追逐着荒原中稀疏的水草。野牦牛家庭结构是男人们梦幻的一夫多妻制,妻妾成群。公牦牛若能写字立书一定大呼其冤,这可是繁重的配种任务,绝对的苦力活。为了使自己的优良基因延续下去,还得和其他自以为是的公牦牛拼得你死我活。野牦牛的两件致命武器,一是头顶硕大的犄角,可轻易刺穿汽车铁皮外壳。二是生满坚硬肉刺的舌头,若舔人,只一下,脸就没了。牧民则喜欢拿生满坚硬肉刺的舌头作为梳子,一把肉梳黑丝梳到银发。试想,当两头体重一吨多的公牦牛,以时速四十公里连顶带舔时,是何等惨烈。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公牦牛,连微小的一夫一妻愿望也无法实现,成为远离群体的凶猛孤牛。因此,遇见孤牛时要异常小心,极度性压抑使得它暴躁无常,没准牛眼里出西施,把同样孤身的旅人当作了知心爱人。好在每每与孤独的野牦牛对峙时,我没有从愤怒的眼神里看出爱,只有无尽的恨,似一个男人最绝望无助时的孤注一掷。
胜利的公牦牛则愈发狂妄,为了强大基因不被无尽岁月削弱,通常将自己的长子作为继承人,其他小公牛则被肉刺舌头舐去睾丸,从而保证种群的纯洁与优秀,颇具法西斯作风。因此,野牦牛的遗传特征超常稳定,体型、外貌是那般一致。
野牦牛的驯化最远可追溯至八千年前,对于原始人,它既是极其凶猛的野兽,又不得不把它当成自然神力来崇拜,更渴望征服使之成为役畜,多么矛盾的人。最终,牦牛成为人类忠实伙伴,兄弟般并肩,一同笑对恶劣高原。被驯化的野牦牛越来越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富有远见的畜牧专家多年前就开始利用野牦牛改良家牦牛。戏剧性的是,野牦牛在发情期可不管有无红娘撮合,都会主动勾引家牦牛私奔,这让牧民头痛不已。而那些家养公牦牛,更是眼巴巴地看着爱人被野性十足的野牦牛拐跑,却无半点力挽狂澜的斗志。貌似狂野与温和的完美结合,但有人又担心了,野牦牛和家牦牛杂交生出的混血儿,会逐渐冲淡野牦牛的血统,使之野性不再,导致野牦牛和平演变般灭绝,这将是灾难性的生物事件。家牦牛也会把自身携带的寄生虫、传染病带给野牦牛,用另一种兵不血刃的手法灭绝这荒原中最神奇的物种。
(摘自《北方的空地》,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11年4月版,定价: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