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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10月01日 星期六

    陈布雷的遗书

    王泰栋 《 书摘 》( 2011年10月01日)

        陈布雷是蒋介石的秘书,给蒋介石起草过许多重要文章。他的自杀震动当时的朝野,也留下了许多疑问。他的遗书是我们了解他的一个非常好的窗口。

        陈布雷留下了给蒋介石,给友人,给亲属的遗书,这些遗书究竟是何时写的?在1948年11月11日他最后一篇日记,12日杂记中都没有提到这些遗书,所以只能是在11、12日这两天写的,这些遗书特别是给妻子王允默的遗书,流露了陈的真性情。1948年11月11日(或12日)深夜……疲惫不堪的陈布雷又坐在写字台前,挥笔疾书。今天,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他要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兄弟留下最后几句话。他的第一个妻子杨氏,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伉俪情笃,生下三子二女。1919年生最后一个女儿(陈琏),产后得病去世。1921年续娶镇海大镇中街王允默,是冬天在宁波举行的婚礼。王允默知书达礼,其身材矮小,外貌不扬。可是陈布雷与王允默恩爱异常,王一直陪伴在侧。陈布雷知道如果让王允默在身边,他就不能自杀,也根本不可能写这么多遗书。服安眠药过量,王允默一定会发觉。于是他就借上海的外甥女结婚为由,把王允默遣到上海去参加外甥女的婚礼。陈布雷含泪写下:

        默君惠鉴:

        我鉴于自身体力精力脑力之衰弱,实觉已不能再对国家非常时期作丝毫之贡献,偷生人世,已无意义。因此数年来所萦绕于心之“决绝”观念,而复屡萌而不能自制,如此对国家不负责任,实为一种无上之罪歉。尤其对君三十年之眷爱,而我乃先君而自弃,竟蹈吟兄之覆辙,  自私自了,我实负君,无容可求谅恕。但宛转寸肠,早已思量不止千百遍,我如此下场之后,在君或反而减少牵虑之痛苦。我年将六十,譬如在武汉撤退时,在武昌、重庆轰炸时遭遇不幸,千万望君退一步想,千万勿为我而悲痛。我尚有若干知友,当能照顾我的家属。人生至此,命也,尚何言哉!来日大难,君与令姊太觉孤寂凄凉,可将在国內之三儿召回一人留侍。后事如何,不忍预嘱。我一生爱惜名誉,今乃以如此不仁不义不智而弃世,徒供世斥,有负平生。然事属万不得已,君当了解出此下策,无可奈何。我的灵魂永远依绕君之左右,肠断心枯,不忍再往下写。我的躯体不值一钱,草草为我斥窀,即在南京薄埋之,千万勿为我多费财力也。痛极痛极,惟祝大局好转,国家长存,我虽死犹生矣。

        陈布雷信中所提到的“吟兄”,是他的连襟、同乡,名何吟莒,物理学家,1939年1月19日在重庆陈布雷的寓所自杀。何吟莒是因厌世,服安眠药过量自杀的,到第二天早晨发觉,抢救无效。这事对陈布雷精神打击很大。谁知道8年后,陈布雷自己竟然也走了连襟的老路。他擦干了泪,留函给跟从他的副官留言,内云:

        陶副官:

        汝半生随我患难,我永远不忘。今我身体衰弱,患严重之脑病而死,对我身后事,望汝多负责照料。待我殓殡之后,护送太太回沪,此后汝可自谋生活。以汝之能力,有诸长官扶助,当不愁无工作。而诸长官必能因我之面情,为汝安排工作也。汝见我信之后第一事,就是将五斗橱右抽斗內之小皮夹收藏起来(其中有保险箱之钥匙),又将我的图章亦收藏起来,待太太来京时交之。

        陈布雷给陶副官留言托付之后,还不放心,又给自己在京沪的几个知友分别留函,托他们照顾自己的妻子。他先给前侍从处四、五组的组长陈方、陶希圣和蒋介石的前外文秘书李惟果写信:

        芷町、惟果、希圣三兄惠鉴:

        获交兄等,情如手足,人生知己之感,何能一日忘怀。惟弟自今夏以来,神经陷于极度衰弱,累月不痊。又因忧虑绝深,酿成严重心疾,今竟不能自抑其民国三十二年及三十四年时之狂愚自弃的反常心理,而与兄等长别矣!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实不配为兄等之友朋。弟之此举在公为不可谅恕之罪恶,但在私则有其无可奈何之苦衷。弟遭时艰虞,而生性孤僻如此,处境之进退无措至此,身心之疲弱无能复至此,其终于出此下策,兄等当能体谅。身后诸事,惟实不忍预想。拙荆今后孤苦可怜,惟望兄等推爱而有以照拂之。文白、岳军、辞修、果夫、立夫、厉生、兰友、沧波、溯中、公展、国桢、乃建、凭远、昌焕诸兄,对弟皆一向爱护有加,今不及一一留书为别,惟祈兄等为我转致前后之敬意。我一生自问无愧做人之道,无负于友朋之期望,乃今得此严重之心疾,而陷入无可求谅之罪愆,命也如斯,尚复何言。兄等年力壮强,尚祈珍重健康。临书依恋,不尽负罪。         弟畏垒谨上

        陈布雷写完这封信,觉得意犹未尽,又给《商报》三鼎足之一的老友、上海《申报》社长潘公展及从投稿《商报》而结识的上海《新闻报》社长程沧波两人写信,说:

        公展、沧波两兄大鉴:

        弟以百无一用之书生而妄思自效于党,自效于国,疏脱怠情,盗窃宁静之虚誉,十余年来,误国之罪,百身莫赎。而近三四月来,健康日损,脑力益坏,思虑日益纷难,自验身心,已无一丝一毫可为非常时期之贡献,累旬自谴自责,致陷极度严重之心疾,不能自己控制,兹病患已不治,将与兄等长别矣。二十余年旧交,谬承爱护,有如兄弟,尚祈于无可原宥之中,体念弟万不得已之心情,而有以垂谅之。拙荆衰年,孤苦可悯,而居沪别无可托之人,并望兄等有以存恤而照拂之。临书愧甚痛甚。诸惟心鉴。

        弟布雷谨上,11月12日

        写到这里,他的心境倒平静了。忽听楼下有人走动,他知道这大概是他的秘书蒋君章从《中央日报》社值夜班回来了。不一会儿脚步声没有了,陈布雷又提起笔来给儿女写遗嘱,这时候突然想到自己50岁生日,那时,蒋介石亲自书写了“宁静致远,澹泊明志”八字以赠,这八个赠字如今还在。他的妻子王允默在陈布雷逝世两月后曾写道:  “此虽诸葛武侯之名言,先夫子自云蒋先生贻此八字,可谓知其最深。盖澹泊为其立身之根本,宁静为其处世之中心。澹泊则所以能与世无争,宁静则所以能坚忍不拔。”陈布雷也经常以“正直平凡”四字教勉子女,谓“能守正直,则不致为环境所左右;能甘平凡,方可透彻了解自身之能力志趣,以谋对国家社会作适当之贡献”。于是,他提笔给几个孩子写了遗嘱。

        泉儿、皋儿、皓儿、皑儿、明儿、乐儿:

        父素体荏弱,遭时艰危,知识暗陋,而许身国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时宜,积是因缘,常患严重之脑病。夏秋以来,病体益复不支。今乃中道弃汝等而去,如此下场,可谓不仁不智之至,內心只有悲惭,汝等不必哀痛,当念祖父逝世时仅四九岁,而父之年已过之矣。

        国家遭难至斯,社会浮动已极,然我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此点汝等或不详知,为父则知之最稔。汝等务必尽忠于国族,  自立于社会,勤俭正直,坚忍淡泊,以保我家优良之家风。汝等现在已长大,当无待我之嘱咐。

        汝母今后之痛苦不忍预想,汝等宜体我遗意,善为侍养,曲体亲心。皑儿最好能转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护持。明、乐仍修毕学业。汝兄弟务宜友爱互助。                      彦及手书

        陈布雷之所以一再给子女讲明“中心领导……方针上绝无错误”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这封信中没有提起怜儿(陈琏)。陈布雷长叹一声:“怜儿呀怜儿,你与父亲走的可是两条道路啊!”

        时已深夜,陈布雷根本没有睡意,他知道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几个小时,他想要将身体沐浴一下,死得清清白白。沐浴之后,换了里外衣衫,在外面穿了一件棕黑色的马裤呢长衫,坐在写字台旁,燃起一枝香烟,顺手拿过一张12日的《中央日报》,随意浏览一下,头号新闻的几个大铅字很是触目:

        中央党部举行总理纪念周  蒋总裁对军事、政治、经济进行动员

        蒋介石的讲话有几千字,陈布雷只是瞟了一下。蒋介石说:“……最近东北重要据点锦州、长春、沈阳相继沦陷,加以共军到处造谣,人民心理为之动荡不安……大家还记得当‘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三省沦陷时,不仅全国人心惶骇,即全世界各国亦莫不为之震惊,现在东北军事遭受严重损失,当然要使全国同胞发生‘九一八’那时同样的心理……我们前线指挥官廖司令官耀湘以下各级官兵,终于全军殉职,壮烈成仁……各位可以相信,我一定有转危为安的把握,务必坚定确立自信……”

        陈布雷又拿过一张信笺,握笔疾书,给几个兄弟留言。

        四弟、六弟、八弟:

        兄患严重之心疾久矣,民国三十二年及三十四年均因自感体力衰弱,力不从心,曾数度作自绝人寰之想,而皆因临时之故障以中止。今年春夏之间,虽工作积极,而所接触之多可悲愤之事实。我不欲责人,只有责己。7月下旬以后,神经已陷于极度衰弱。今时局艰危,而兄无能,近日心绪疲敝,脑力不能集中,精神之痛苦非语言所能形容(最近工作关系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实丝毫无能为役,焦急不可言喻),今竟不能自抑,而与我弟等长别矣。先父殁年仅49岁,兄已过父年10岁,弟等不必为我悲。我在此时期作此自了之举,实为无可恕之罪愆,然实出于无可奈何。今以后事累弟等,內心只有十分疚戾。七弟在海外,五妹、八妹、九妹不及一一留书告别。今后唯祝天佑中国,大局转危为安,只望弟等各自珍重。允默今后孤苦可怜,我意彼可返居沪寓,惟弟等常常看顾而扶助之。临书依恋,不胜手足分离之痛。                            彦及手书

        陈布雷兄弟八人,有的早亡。四弟训慈,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六弟训在沪任《申报》总编辑兼总经理;七弟训惠在海外;八弟叔同,任职南京中央社。陈布雷与兄弟之间堪称孝悌。

        陈布雷给兄弟留言完毕,故乡浙江慈溪县二六市这个山明水秀的小山镇依稀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少年时到离故乡20里许的慈湖之畔的慈溪县立高级小学读书,兄弟同行,湖光山色,风光依旧,他乡游子,却不能回归故乡了。陈布雷想起了1937年慈溪县立初级中学校长陈谦夫乘他返乡之便,请他到学校讲话。陈布雷别的没有说,他对着莘莘学子谆谆劝讲道:  “慈中可以说是我的母校,因为我在慈中前身慈湖高小读过书,我每次回乡,总要到这里走一趟,来看看我的母校。一个人像一棵树一样,无论长得怎样高,最要紧的总是根本,不能忘本。”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可是现在却只能魂归故里了!

        这时天已近五更,寒气袭人,可是陈布雷却不觉寒冷。他又燃起了一枝香烟,心想,这是最后的时刻,必须来得清白,去得清白,把所有的事交割清楚。他先写了一封遗书致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洪兰友,托照料中政会之事。又写了一封遗书给张道藩,托移交“宣传小组”账目及单据。最后,留函蒋君章、金省吾两秘书,其中一段话表示了决绝之心说:  “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再请医生医我(医我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的痛苦,断不能回生也)。”关于死后如何发表消息,陈布雷留言:  “不如直说‘△△从8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至于文件放在何处:“有小箱一只,标明BSS,內藏侍从室时代历年所办有关外交文件卷夹……”还有呈委座函,托谁呈阅……此外一再表明: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等。陈布雷在留秘书函中说,床下新皮箱内,尚有金圆券700元,嘱赠陶副官300元。陈布雷确实是两袖清风,在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中是罕见的,因为当时米价已合金圆券三百几十元一石了。

        远处传来晨钟声,其声悠悠,宛如慈溪故乡寺院内的钟声。天已露白,陈布雷取出两瓶安眠药,吞下了一瓶,又吞下了大半瓶,喝了一口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和衣躺到床上。

        最后是给蒋介石的两封遗书,一封是早已写好的,没有交上去;一封也是11、12日这两天里写的,在信中一再表明他的忠心,表明他的“书生无用,负国负公”。

        介石总裁钧鉴:

        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  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但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哀,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致敬意。

        部属布雷负罪谨上。

        陈布雷给蒋介石和家属、朋友、属下的信中都一致避免说出真相,这是因为他知道,不能给家属等留下后患,所以送交蒋介石亲阅后,蒋介石认为公诸于世也无妨。这是陈布雷的绝顶聪明处。所以陈布雷死后,家属兄弟等均未受到牵累。蒋介石明令褒奖中有的评价如“履道之坚,谋国之忠,持身之敬,临财之廉”还是有事实根据的。

        (摘自《找寻真实的陈布雷:陈布雷日记解读》,作家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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