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建筑”之一的人民大会堂屹立起来了,“国庆大典”也是人民大会堂新建后的首场演出。参加这盛大演出的将近上千人,除了我们舞剧《宝莲灯》第二场外,还有《天鹅湖》第二幕,百人中央乐团大合唱。国庆前夕,我们舞剧团、全总、煤矿、海政、舞校等歌舞团二百余名舞蹈演员,热火朝天地在一起紧张地排练,纪律严,效率高,布景也拉大几倍,相当气派。
搭了二层楼庭院一角,我在二楼出现,众星捧月一样上场。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朱德总司令、周恩来总理、邓小平总书记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全部出席,还特邀各友好国家的领袖人物前来观看,展现建国10年的巨大成就,要求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双绸”表演时博得全场上万人的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
散戏后我卸了妆,跑到大会堂二楼。忽然遇到阳翰笙伯伯,他叫住了我:“赵青!你怎么跳得这么好,这么从容?”我缩了缩脖嘻嘻一笑,只叫他一声“阳翰笙伯伯”,不好意思地一溜烟就跑掉了。这是当天见到的第一位观众。从他的话知道了我演出很成功,心中也十分得意和欣慰。
10月2日晚在大会堂宴会厅,周总理宴请国庆“十大献礼片”的主创人员与在京的演员,我也被邀参加了献礼片的宴会。我的座位安排在周总理一桌,起初坐在总理的斜对面。周总理让他右边的崔嵬伯伯(《杨门女将》导演)与我换个位置,这样我就挨着总理身边坐下。同桌的还有杨丽坤(《五朵金花》女主角)等。
周总理神采奕奕,频频敬酒,茅台一杯接一杯。我不会喝酒,总理说他替我干,我暗自数了数,一晚上总理大概干了有十五大杯。席间总理总爱跟我说话,总理先说:“谢谢你,昨天你们演得很成功!”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理又问我:“你知道这二百多人的大《宝莲灯》的演出,是谁的主意?”
我说:“我不知道。”
总理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我呀!”
我也开心地笑了,真是万万也想不到是总理亲自出的主意。
总理接着说:“是文化部让我去看你们拍的《宝莲灯》电影,我想舞剧怎么拍电影呢?一看果然拍得不错,其中沉香过百日这场戏好热闹,舞蹈也丰富,我就点这场戏参加国庆盛大的演出。大会堂舞台大,几十个演员太少,加到二百多个演员。芭蕾舞《天鹅湖》第二幕也加到上百人。果然好看,有气派!我想外国有《天鹅湖》,我们中国有《宝莲灯》,这证明我们国家短短10年取得了巨大成就啊……”说罢又开怀痛饮一杯!
我理解周总理说“外国有《天鹅湖》,中国有《宝莲灯》”是对我们年轻中国舞剧事业寄予的希望和鼓励,《天鹅湖》芭蕾舞已有二百余年历史,是举世闻名的传世之作,而《宝莲灯》也应该不断提高、加工、重排,力争成为举世闻名的传世之作。
周总理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喜欢跳交谊舞。因为他的工作非常劳累,一天只睡几个小时,有时只能在小车上睡觉打盹,而跳舞是一种积极休息。听着音乐,松弛脑筋,交谊舞又是轻微运动,同时又广交各界朋友,了解情况。我们舞剧团经常承担这陪舞的任务,有时一星期达到两三次之多。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和我是在这场合中认识的:朱老总、陈老总、贺老总、叶帅等,有的还成了好朋友。
与周总理更是熟悉,只要我去,总理第一个舞总是邀请我跳。周总理的交谊舞跳得很规范,合着拍子迈步,并有些小小来回颠动。他特别喜欢广东音乐《步步高》,每次都要点这首曲子伴舞。一边跳,一边交谈,关心我的各个方面。
有回我告诉总理我想把《长绸舞》变成飞天,下面用人托举,并放烟雾,我在空中飞舞。不知为什么总理特别不喜欢我们用托举,他说中国人在古时候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托举呢?他让我不要搞这个,后来连《小刀会》中弓舞女战士站在男战士腿上的动作都让去掉。
对总理的意见我们思想上并没搞通,有时我没大没小的还和他争论,不管什么想法都跟他讲,他都十分关切地注意听取,我感觉我们之间就跟祖父孙女之间一样亲,毫无拘束。
舞会通常安排在中南海怀仁堂、北京饭店(老楼)或是三座门俱乐部,大会堂盖成后又经常在大会堂内(如新疆厅)举办。
有一次我爹到了北京,在大会堂新疆厅和总理一起跳舞。我突然接到电话通知说周总理叫我马上去大会堂跳舞,并派周总理警卫员开了总理的小轿车到天桥剧场接我。舞会早已开始,一对对正翩翩起舞,周总理见我到来马上迎接,指着一边说:“你看!谁来了?”我一看是我爹,张瑞芳、秦怡两位阿姨也都来了。我一个个打招呼,总理说:“你还不快和你爸跳个舞。”
周总理却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父女俩翩翩起舞。
晚会上,我爹向周总理诉苦,说是“棍子爷们”老要整他,抓住他一两句话无限上纲,揪辫子、打棍子、戴帽子,批得人人灰溜溜的真没劲!
为这个,张瑞芳阿姨总是劝告我爹:“管住你的嘴巴别走火!”我爹戏称她“政委”。不过还幸亏这“政委”经常在他身边关心提醒他,否则还不知他要闯出什么祸!我爹提起瑞芳阿姨还是感到可亲和发自内心的感激。
就这样有时他还是管不住他的这张嘴巴,他激动地对周恩来说:“总理呀,请你给我一张免斗牌!请棍子老爷们不要再斗我,我是个艺术家,不是什么政治家。请关照他们别用政治家的标准来要求我,请用艺术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呀!让我心情舒畅一些,发挥我的特长,好好为国为民,拍它几十部杰出的影片!请你一定要给我一张免斗牌呀!”
我爹向周总理提出这要求后又嘀咕,问我:“会不会有事?”
我问:“什么免斗牌?”
我爹说:“在唐朝,唐明皇就发给诗人李太白一张免斗牌,李白在宫中就可随意说话吟诗。李白也怕宫中有人将他随便说的话上纲变成把柄,我要免斗牌也是这种原因。”
我听后安慰我爹:“我想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你还是少说为妙。”
当时是没什么,可“文革”中却为这免斗牌一事,把我爹斗得死去活来。
1961年广州会议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是我爹最高兴的时候,后来就不行了。但我爹在周总理面前,却永远像个大孩子,坦荡荡一片赤子之心,什么话都敢讲。他自称“童言无忌”,其时早已四十多岁,过了“不惑之年”啦。
周总理还喜欢请我爹一起吃饭,他甚至给我爹起了一个外号——因为我爹特别馋,胃口又好,吃到最后总把满桌的残羹剩菜一扫而光。周总理看我爹那吃相,开玩笑叫他“赵光腚”,并且开心地说:“跟阿丹一起吃饭最好,不浪费,有多少吃多少!”我爹自己也承认他是个“赵光腚”。
有一年中秋节,邓颖超生病在家,周总理特请我爹和几位阿姨同到中南海西花厅他自己家里,同桌吃螃蟹。席间我爹笑话连篇,洋相百出,引得邓颖超和大家开怀大笑。在这样一个持蟹对菊,赏心悦目,充满诗情画意的月白风清之夜,我爹竟然敢说:“总理呀,你知道我是艺术家,不是弄臣!艺术家有良心,不会拍马屁;弄臣尽拍马屁,可没良心哪!”
说得周总理哈哈大笑:“好!我最欣赏阿丹这个豪放不羁的个性!”
岂不知后来我爹就为这个“豪放不羁的个性”被江青一伙迫害得死去活来。尽管死去活来,却依然“九死而不悔”!
(摘自《我和爹爹赵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