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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5月01日 星期日

    我和我的师友

    聂卫平 王端阳 《 书摘 》( 2011年05月01日)

        刘仁喜欢看我下棋

        当时任北京市委第二书记的刘仁伯伯经常叫我去下棋。我妈妈原是第一机床厂党委书记,一机局局长,北京市委委员,可能是这种关系他知道我会下棋。不过他很怪,他自己从来不下,而是叫我和他的秘书宋汝棼下,他在旁边观看。那时我家和宋汝棼家挨着,他们家在胡同口,我们家在里面,刘仁来了,打个电话,我就过去。

        每年春节,北京市委都要在人民大会堂搞联欢,刘仁就叫人把我请去下棋,算个表演项目。有一年国庆节,他把我叫到北海公园,他当时负责指挥天安门的庆祝活动,指挥部就设在这里。不知为什么那天他不是很高兴,有点怨言,秘书过来告诉他那边的游行开始了,他说我不管,继续看我和宋汝棼下棋。

        刘仁特别喜欢我,曾经把一副日本人送他的围棋转送给我,后来这副棋在抄家时丢了。刘仁和我的关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给我们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那天我回家看见家门口刷满了大字报,让我爸爸妈妈交代和刘仁的“黑关系”,交代他到我们家都讲了哪些“黑话”,做了哪些“黑指示”,布置了哪些“黑任务”。可悲的是我也认为刘仁是个大黑帮,因为当时报纸上都这么讲,北京市委背着毛主席把北京搞成了“独立王国”,还揭露出大量“事实”,不由得你不信。

        刘仁到我家来都是来看我下棋,从来没有单独和我爸爸妈妈待在一起过,如果有什么黑指示,我也应该听到。于是我就反复回忆他所说过的话,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比如“吃饭了吗?”是不是联络暗号,就像《红灯记》里李玉和问卖木梳的“有桃木的吗?”一样。那时幼稚得不得了,弄张报纸,也要横过来倒过去地看,总想发现点问题,比如反动标语之类的。即使这样,我也没发现刘仁有什么黑话。

        紧接着我们家被抄,我爸爸被剃成“阴阳头”,胸前挂着“黑帮分子聂春荣”的大木牌。我看见爸爸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在脚前的水泥地上……这痛苦的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

        有一天我爸爸和我谈话,问我相信不相信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是革命的,是跟毛主席的。我回答相信,可心里也很矛盾,看人家贴了那么多大字报,我是红卫兵,对毛主席无限信仰,无限热爱。我爸爸接着说,他们之所以成为“黑帮”,跟他们工作中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有关,但主要还是刘仁到过我们家。在那些造反派的眼里,你不是黑帮刘仁怎么会到你家里来呢?而刘仁到我们家里来就是因为看我下棋,这一下我成了“罪魁祸首”。最后我爸爸叫我去找一下李立三,把这个情况向他反映一下,争取得到解放。因为当时领导北京新市委的李雪峰是华北局第一书记,而李立三是华北局书记处书记,想通过李立三向李雪锋打个招呼。我一想,这事是我惹起的,只能我去,于是就去找李立三。

        我刚拐进李立三家的胡同口,就看见墙上刷满了大字报,比我们家可厉害多了,说他历史上就曾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立三路线”的代表,这可更不得了。我正在犹豫,就听见他家院里传来造反派的喊声,我就没敢进去。我想不能再找黑帮了,否则会犯更大的错误。回家后我告诉爸爸说没见到,具体的都没敢讲。

        在这之后,我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见到李立三,他正在散步,我发现他后正想躲,他却看见了我,老远地就叫我小聂。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和他说了两句马上就走了。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立三,现在想起来感到非常内疚。

        从“文革”开始以来,我所熟悉的许多叔叔、伯伯陆续被打成了“黑帮分子”,除了刘仁、李立三,还有张劲夫、金明、宋汝棼等等,就连我所敬爱的陈老总也被造反派揪斗过,我想我这人真绝,怎么认识这么多“黑帮”?!

        中学时期的朋友

        1968年,几月我记不清了,那时中学的红卫兵已经分化成好多派,各派之间经常发生一些“派仗”。我本身属于逍遥派,对那些活动基本上不参加,最多是凑个热闹。这时我们班分来了两个学生,一个叫习近平,一个叫刘卫平,他们原是八一学校的,后八一学校因所谓“高干子弟学校”被解散,他们才被分到我们二十五中。习近平是习仲勋的儿子,他爸爸当时可是有名的大“黑帮”。刘卫平是刘震上将的儿子,他爸爸也因和林彪有过节,受到林彪的迫害。当时不论搞什么活动,一开场都要敬毛主席万寿无疆,敬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敬毛主席时刘卫平跟着喊,敬林副主席时他就不喊,他觉得林彪是个坏蛋,这在当时可是“大逆不道”的,没人敢这样,所以都觉得他太“傻”了。而我爸爸也是“黑帮”,可能是这个原因,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三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是平,人家就称我们“三平”。我们在班上是最“黑”的了,当时班上的人都看不起我们,也不敢沾我们,我们也看不起他们,但是和校外的老红卫兵联系很多,这主要是习近平和刘卫平的关系。在他们俩的影响下,我的感情明显地转向老红卫兵了。    

        有一天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三十八中有地、富、反、坏分子集会造反,号召各校的老红卫兵前去和他们辩论。我们三个按照约定的时间真的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各校来的老红卫兵真多,有好几百,当时觉得特振奋人心。我们把自行车锁好就跟着进到学校去了,操场上站的全是我们的人,没看见一个所谓的地、富、反、坏分子。

        我们正在得意,忽然之间,礼堂的门大开,好几百人拿着棍子从里面喊着冲出来,见人就打。我们虽然人比他们多,但没有准备,也没有组织,没有指挥,在他们有组织、有准备的“突然袭击”下,顿时成了乌合之众。我们三人转身就朝锁车的地方跑,我和习近平动作快,逃了出来,而刘卫平跑得慢了一步,差点被打成脑震荡。我们还没和人家碰面,一下子就被人家打散了。后来和已经当了福建省委副书记的习近平谈及此事,都感慨当初要不是跑得快,也就没有现在的戏了,我们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了。

        还有一次遇险,是在上方山云水洞,时间也是在1968年。当时我们学校白克刚的哥哥白克明带了几个同学从哈尔滨来,他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学生,他们听说上方山有个云水洞,要去那里探险,白克刚把我也叫上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正是秋天,满山的野果都熟了,我们一边摘一边吃,高兴得不得了。

        中午我们在山上一个劳改大队打尖吃饭,劳改大队的管教干部听说我们要去云水洞,就跟我们讲,战备时洞里可以藏几个军,还说从这个洞口进去,那边可以从几百公里外的张家口出来,当年外国有两个探险队进去都没能出来,就在前些日子,北京工业大学的就死了两个等等,他讲得很邪乎,意思是想吓住我们,没想到这更刺激了我们的好奇心。他见我们执意要去,就告诫我们说,在洞里不要大声讲话,否则一产生共振就会引起塌方,并劝我们过了六七洞就不要往里走了。我们离开劳改大队,来到一个尼姑庵,洞口就在尼姑庵的一座神像的后面,这有点像电影里的暗道似的。我们在尼姑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进了洞。

        洞里特别黑,我们带的装有五节电池的大电筒都不管用,幸好带了马灯,这也不知是哪位有先见之明。过了几个洞,果然看见地上尽是骷髅和死人骨头,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我们还听见下面老有水响,用电筒照却看不见,后来听人说那是暗河,掉下去就完了,尸体都找不到。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那时候还小,反而觉得特别刺激,特别来劲儿。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我和其他人失去了联络,我用电筒打出去,光就像消失在宇宙黑洞里似的,什么都看不见,我自己也好像在宇宙空间,四周一片黑暗。我想这一下完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回去的路,这里有无数的洞穴和岔路,就像迷魂阵一样,最后只能饿死,想到这我真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白克明提着马灯找我来了,使我大难不死。后来白克明当了中宣部副部长,我见他问还记不记得在云水洞救我,他说记不很清楚了,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笑了笑。

        金庸和沈君山

        沈君山先生是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比我大20岁。据说他是台湾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他才华出众,风流倜傥。他母亲抗战时死在重庆,追悼会是由周恩来亲自主持的。我和沈先生是在金庸家认识的。

        说起来很有意思,金庸很喜欢下围棋,是个超级棋迷,以至在他的小说里经常有关于围棋的描写,甚至还把棋子当成大侠的暗器,甚为有趣。

        1983年我正在广州进行“新体育杯”的卫冕战,他突然托人转告我,要在从化拜我为师。我以为他不过是想和我学学棋,而且我也想认识他,于是就赶到从化。一见面,他真的就要像他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行大礼,三叩九拜,举行拜师仪式。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这我怎么受得了,我立刻阻止了他。我说拜我为师可以,但不要磕头了。就这样我成了金庸的老师,以后金庸一见到我就以“师父”相称。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1984年“新体育杯”的决赛就是在香港金庸的家中进行的,那年是钱宇平获得了挑战权。当时陈祖德正在他家养病,罗建文陪着他。金庸知道我爱吃螃蟹,专门在家里请我吃了顿螃蟹。那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半,我一共吃了十三只,金庸一直在旁边陪着。那天有两个菲律宾佣人对我稍有怠慢之意,第二天金庸的太太就把她们“炒”了。金庸和沈君山也是很好的朋友,我就是由金庸介绍认识了沈君山先生。沈先生不仅喜欢围棋,也喜欢桥牌,而且造诣很深,这也正合我意,我们一下子就聊到一起,有很多共同语言。

        1987年夏天,香港搞了一个“应氏杯”青少年围棋比赛,我作为嘉宾被邀请参加。沈君山先生也去了,香港方面知道我们都喜欢打桥牌,于是特意给我们安排了一场桥牌比赛。那时大陆和台湾的关系和现在不一样,国民党的所谓“戡乱”条例还没有取消,两岸还处于“敌对”状态。特别是他们知道我经常和邓小平、胡耀邦等中共高层领导在一起打牌,以为我有什么政治背景,而沈君山先生是台湾对大陆决策机构的重要人物,而且有传闻他可能出任台湾当局的重要职务,所以我们两个搭档打桥牌成了很敏感的一件事。

        比赛那天,来了很多记者,我从来没见过为了一场桥牌赛来了那么多记者,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所谓的“政治”记者。沈君山先生对记者讲了一句话,我认为讲得很好。他说:政治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的,而围棋和桥牌是不会变的。我没想到他会讲出政治色彩这么浓的话来,据说这话传到蒋经国那里,蒋听后勃然大怒,说沈君山被我“统战”了,并下了一道手令:沈君山这人永不录用。

        这件事使沈君山先生受了很大的连累,我多次问他,是否和我接触,对他仕途上的影响很大?他说他不在意这些,他还讲了金庸小说中的一个故事,有两大对立的教派,其中每个教派都有一名担任高级职务的人,虽然教派之间杀得你死我活,这两个人却是知音,经常悄悄地跑到一块儿谈论音乐。他的意思是我们之间的接触交往,将来历史会证明是非常有远见、也非常纯洁的,绝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捞取政治资本”。 

        我后来终于到了台北,沈君山先生领我去拜访了两位国民党元老,一位是92岁高龄的陈雪屏老人,据说他仍在台湾总统府当“资政”;另一位是八十多岁的陈致平老人。这两位老先生都是围棋爱好者,而且一口地道的“京腔”,和他们聊天有种“如回故里”的感觉。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刘棣怀、过惕生、顾水如等北京老国手的事情,令人非常开心。

        陈致平老人说他很想回北京看看,特别是到曾经待过的地方转转,可他女儿不让他回大陆。我说你女儿太怪了,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他说女儿怕他身体不好。我说人只能是越来越老,不会越来越年轻,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就应该早去。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的女儿就是风靡大陆的台湾女作家琼瑶。我让他转告琼瑶,就说我批评她,她自己经常到大陆来,也应该创造一切条件让自己的父亲早一天到大陆来,以了却老人家的一片心愿。后来琼瑶的弟弟带她爸爸来了,琼瑶还托她爸爸带了一块手表给我。我请他们吃了顿饭,聊了聊北京的一些变化,希望他不至于迷路。

        吴清源

        吴清源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老一辈棋手,辈分跟我老师一样,可棋艺水平比我的老师高多了。

        吴清源先生在他的回忆录《天外有天》中提到,他曾经希望我到日本学棋,就住在他的小田原的家里,并为经费问题和读卖新闻社达成意向。后因“各种情况”没有办成。尽管如此,我对他的关心是非常感激的。

        在日本参加比赛期间,我曾专程去拜访过吴清源先生,并送了小礼物,以表达我对他的敬重。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88年,我和沈君山在日本参加了一个世界桥牌锦标赛的选拔赛,本来日方安排我们参赛就是想让我们玩玩,没想到,我们却“毫不客气”地拿了冠军。赛后有人请我们吃饭,在座的有吴清源、林海峰等人。喝酒时沈君山说起桥牌的事,我一听桥牌就来了劲儿,借着酒兴跟他们猛吹我们是如何如何拿到冠军的。这时吴清源先生冷不丁给我来了一句“搏二兔,不得一兔”,意思是批评我在桥牌上花费的精力太多,势必会影响围棋。我当时口若悬河,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就呆了。沈君山见状哈哈大笑,后来他还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把我的窘态大肆描写了一番,说我正在得意之时,突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林海峰见我出了“洋相”,也开怀大笑。我当时确实狼狈至极,着实让吴清源先生给教育了一下。他是老前辈,说得也对,我只能连连点头。

        对吴清源先生我特别尊敬,只在一个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就是他老在提的21世纪的棋下法如何如何。围棋这东西,像我们这样的职业棋手,对它的理解连一半都没有,包括藤泽秀行、武宫正树都讲过类似的话。而且越是高手,越觉得围棋奥妙无穷。21世纪的下法究竟是什么?应该说我们谁都不知道,只能跟着学。而吴清源先生到处向人家讲,21世纪的棋应该怎样怎样。我不是说他提倡的棋不对,我只是提出疑问,21世纪的棋真是这样吗?如果我们能知道21世纪的棋,那么我们的水平只有比21世纪高才行,实际上我们的水平肯定比21世纪低。比如上世纪60年代的棋就没法和90年代比,时代不同,棋的内容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就像60年代跳过两米就是世界冠军,现在能跳过两米三的有的是。对未来棋的发展可以预测,但不能说这就是21世纪的下法。从技术角度我完全不能赞成吴清源先生的看法,在公开场合我也表示过我的观点,但这不影响我对吴清源先生的尊敬,他对围棋的贡献是无人能比的。 

        能和“一代宗师”吴清源先生交往,对我来说真是三生有幸!

        (摘自《聂卫平:围棋人生》,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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