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的郊区舒艾勒(Shu，ale)发现了一块金属片，虽然只有一英尺高，但是上面的数字却是巴格达最近这宗暴行留下的线索。
到昨天下午为止至少有62名平民死亡，那块金属片上的代码包含着凶手的身份信息。美国人和英国人昨天竭尽全力想表明，是一枚伊拉克的防空导弹夺去了这几十人的生命，还补充说他们“仍在调查”这场残杀事件。但是金属片上的代码是西方的式样，不是阿拉伯语。而且还有很多幸存者说他们当时听到飞机的声音。
昨天早上，努尔医院里是一片惊人的疼痛和苦难的图景。一个两岁的女孩赛伊达·贾法尔全身裹满了绷带，一根管子插在她鼻孔里，另一根插进了肚子里。我只能看见她的前额、两只小眼睛和下巴。她旁边是一堆盖满了鲜血和苍蝇的旧绷带和棉签。离她不远，一张肮脏的病床上躺着3岁的穆罕默德·阿迈德，他的脸、肚子、双手和双脚都紧紧缠着绷带。在他床底下积了一大滩黑色的血，已经凝结了。
这家医院没有电脑，只有最原始的X光机器。但是那枚导弹却是电脑制导的，那块至关重要的导弹碎片上有电脑编入的代码。美国人很容易就能查证核实这枚导弹的来历——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做的话。代码是30003—704ASB 7492。字母“B”被刮坏了，所以也可能是个“H”。这个号码应该是序列号。它后面还有一个代码，军火制造商一般把这个号码称作武器的“批号”。这个批号是MFR96214 09。
这块印有代码的金属片在星期五晚上导弹爆炸后几分钟就被发现了，发现它的是一位老人，他家离6英尺见方的弹坑只有100码远。就连伊拉克当局也不知道有这块金属片。这枚导弹爆炸后喷射出大块的金属弹片，穿过人群(其中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又穿过多幢住宅劣质的砖墙，一路切掉了很多人的四肢和头颅。例如有兄弟三人，最大的21岁，最小的12岁，住在市场对面街边的一幢砖头砌的小屋里，当时他们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被弹片砍倒。隔着两户人家，另一家的姐妹两人也死了，情况一模一样。“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势，”努尔医院的麻醉医师艾哈迈德后来跟我说，“这些人都是被几十片金属片打穿的。”他说的没错。我在一间医院病房看望的一位老人，双腿后面和屁股上有24个弹孔，有些跟一英镑的硬币一样大。救治他的一个医生递给我一张X光片，清楚地显示出至少有35条金属碎片还嵌在他身体里。
就像星期四刚刚发生的公路大屠杀，被美军战机发射的两枚导弹炸死、烧死至少21名伊拉克平民的沙阿布(Sha’ab)一样，舒艾勒也是一个贫穷的什叶派穆斯林聚居区，只有盖着波纹铁皮的水泥平房食品店和二居室的砖房。这里的人们正是布什和布莱尔指望能对萨达姆起义造反的那些人。但是昨天这片贫民窟里的愤怒直接被导向了美国人和英国人，说话的有老妇人，也有痛失亲人的父亲和兄弟们，当时无所不在的政府“看管人”不在，他们都直言不讳，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是犯罪，”一个女人对我愤怒地低吼道，“对，我知道他们说他们瞄准的是军队。可是你在这儿看见军人了吗?你看见导弹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有几位记者的确报道星期四曾经在沙阿布附近见到一辆运输卡车，上面有一枚飞毛腿导弹，舒艾勒周边地区也确实有高射炮。昨天早晨我还突然听见一架美军的喷气式飞机从屠杀现场的上空掠过，又看到一枚地对空导弹飞在它后面却没有追上，飞机留下的尾迹在贫民窟上深蓝色的天空中直冲上去。一组高射炮阵——1942年左右制造的——也在几个街区外开始向天空开火。但是哪怕伊拉克人的确在郊区驻扎，在附近运输军火，那就说明美国人有理由对明知挤满了平民的街区、市场和马路开火了吗?而且是在大白天?
上星期对沙阿布公路的袭击发生在一条大马路上，是在中午，当时还正起了沙尘暴——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那名飞行员想瞄准的是什么目标，那几十名平民都是必死无疑。“我有5个儿子，现在只剩两个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还活不活得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昨天在他家简陋的水泥房间里说道，“我的一个儿子被打中了肾脏和心脏。他胸口上全是弹片，都是从窗户直接飞进来的。现在我只能说我很悲哀，因为我还活着。”一位邻居打断进来，说他亲眼看见了飞机。“我看见了飞机的侧面，我发觉飞机在发射导弹后改变了航向。”
观测飞机已经成为巴格达的生活中无所不在的一部分。上星期有位读者认真地问我有没有在巴格达上空亲眼见过美国飞机，我必须承认，尽管我的眼力像老虎一样敏锐，但在至少65次飞机空袭中还是没有见到过一架飞机。我能听见飞机的声音，特别是在晚上，可它们都是在以超音速飞行。白天的时候，飞机通常都飞在染透巴格达的黑烟之上。只有一次，我看到一枚巡航导弹，也可能是战斧导弹，以大约每小时400英里的速度飞过，我看着它沿着一条大道向底格里斯河那边飞过去。但是巴格达时不时会像死亡之手的手指一般炸起一片灰色的烟雾，这总不会错，伴随着烟雾的还有巨响带来的冲击波。还有，如果能找到炸弹碎片的话，上面的电脑代码会透露它们的来历的。舒艾勒这枚导弹上的代码肯定也一样。
昨天一上午，美国人又在忙个不停，忙着轰炸巴格达周围伊拉克部队挖掘防御工事的地方，也轰炸市区。一枚从中发射的火箭在伊拉克新闻部大楼屋顶爆炸，摧毁了一组卫星接收天线。我在一幢办公大楼里观看这场大轰炸，在一轮较长的空袭中，这幢办公大楼真的是摇摇晃晃了好几秒钟。就连努尔医院的墙壁昨天也在摇晃，尽管舒艾勒市场屠杀的幸存者们还在挣扎求存。
在炸弹狂轰整座城市的时候，52岁的侯赛因·姆纳提只是紧盯着我，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全都是金属的碎片。一名20岁的男子在旁边的病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左臂已经截去，残肢浸透了鲜血，渗满在裹着的绷带上。仅仅在12个小时以前，他左臂、左手和手指都还是全的。现在他面无表情地回忆着：“我当时在市场里，一点也没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火箭飞过来了，我就在它的右边，然后一辆救护车把我送到了医院。”
大概是止痛药减轻了他截肢后的痛苦，他很想说话。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床上坐直身子，对我大喊：“我叫萨达姆·侯赛因·贾西姆!”
——《独立报》，2003年3月30日
上个星期，艾哈迈德·卡西姆·哈迈德被扔进亚穆克医院太平间的一个黑色的麻袋里。塔勒布·尼耶玛·霍姆图什被送进巴格达市停尸所里时，脑袋里有三颗子弹。5分钟后，阿姆尔·艾尔旺·易卜拉欣的家人把他送来，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本来一星期后，他就要和未婚妻娜吉姆成婚了。
停尸所里到处都是苍蝇，尸臭逼人，而亚穆克医院尸体太多了，那天我发现尸体躺在医院的院子里，因为冰柜里已经塞满了尸体。尸体躺在担架上，上面盖着毯子，下面是烈日下滚烫的水泥地，在高达摄氏45度的气温里，苍蝇已经成群朝他们飞了过来。在巴格达市停尸所，穿着肮脏绿色工作服的丧葬工都懒得看一眼那些在大门边痛哭的亲属，亲属们悲痛欲绝，旁边是一个污水塘。
在一段时间之后——一天又一天，每天在停尸所待几个小时之后——你慢慢认识了死者们。他们的父亲、妻子和表兄弟们会告诉你，他们生前怎么穿着，做什么工作，撇下了几个孩子。
那些便宜的棺材边经常会有孩子，他们尖叫着，哭着，然后茫然地发着呆。很多亲属悲叹道，没人在乎他们。在我一次次向他们表达我们哀悼后，我得出了结论：他们说对了，没人在乎他们。我们用阿拉伯语跟他们说：“愿他失去的生命在未来变成你们的生命。”可是他的生命，还有，哪怕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我们4月9日“解放”巴格达以来死去的10000名伊拉克平民的生命，却永远地失去了。
这里，作为备案，我只举出上个星期的几个案例。哈桑·艾哈迈德死时26岁。在停尸所，他的表哥萨德克拿出这位年轻人的照片给我看。哈桑在照片上微笑着，他有一张瘦削的脸，留了点胡子，穿一件浅紫色衬衫。他父亲是军人，1982年在两伊战争里阵亡，那时哈桑只有5岁。上个星期三下午3点，他正走在家附近的巴格达比亚尔街道上，有人朝他头部开了两枪。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老萨尔罕·达乌德几乎没牙了，他戴着眼镜站在巴格达市停尸所门外，身上是一件长长的穆斯林白袍。几个小时以前，他仅有的两个儿子，19岁的艾哈迈德和27岁的阿里，在他们巴格达的家门外被人枪杀了。有一种说法，说这是仇杀，但这位父亲不肯定。“我们就是被陷在这场悲剧里了，”萨尔罕说，“过去这样的杀人事件非常少。现在人人都会用枪。请你把我们的悲剧跟别人说说。”我们在污水池旁等了半小时后，被其他新送进来的尸体挤到了一边，这时棺材从清真寺运了过来，每天棺材都在重复使用。艾哈迈德和阿里被抬进胶合板的棺木里，绑在一辆小货车顶上。表兄弟、叔叔伯伯和老父亲上了车，走上了去往巴库巴(Baquba)附近家乡村子的送葬之路。
30岁的建筑工人阿姆尔·易卜拉欣的亲人说，他们知道星期三是谁枪杀了他。他们甚至已经把嫌疑人的姓名给了由美国人付工资的伊拉克警局，可是警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的生活是一种无政府的状态，”易卜拉欣的叔叔达赫尔说，“然后我们到这儿的时候，他们要15000第纳尔(dinar，合5英镑)的尸体解剖费，否则就不给我们开死亡证明。我们先被夺走了一条人命。接着他们又来拿我们的钱。”对很多在伊拉克的人来说，5英镑可是一个月的工资。
26岁的法哈德·马克图夫星期二夜里在家附近被人用刀杀害。他的叔叔说话很慢：“没有人在乎我们的悲剧，没有人在乎我们。”
在亚穆克医院，那里的工作人员度过了不堪回首的一星期。摩尔塔达·卡里姆刚刚从当地的警察局收到三个男人的尸体，都是枪杀。可以确认，他们三人都是被小偷杀害的。“4天前，我们碰到了最糟糕的死亡案例之一，”卡里姆说，“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在一场婚礼上，人们对天鸣枪庆祝。美国人开火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小孩中弹死亡。”就在同一天，他们还收到一个伊拉克男子的尸体，他被他父亲杀掉了，因为他们在巴格达偷了东西后，为了分赃发生了争吵。
上个月，有一次全家9个人的尸体都被送到了亚穆克医院。太平间值班人员说他们家里5个女人被她们的兄弟们发现在一间妓院里，结果兄弟们为了家庭的荣誉将她们处死，不料却引起了一场枪战，几人全都被杀。
在巴格达市停尸所的墙上，有很多亲属贴上他们失踪亲人的照片，很多照片在墙上已有好几个星期。“寻人，阿卜杜勒·埃米尔·努尔·穆萨维，上星期三，2003年6月11日在巴格达失踪，”一名西装领带仪表高贵的男人的照片下面这样写道，“他现年71岁，白发，穿灰色长袍。提供消息者重酬。”还有一名看来在巴格达被绑架的16岁女学生贝达·贾弗尔·萨德尔，《独立报》已发表过关于她的报道，她父亲的电话号码印在她照片下面。下面还写着：“金发，棕色眼睛，穿黑色短裙。”
占领国，也就是所谓的“联军临时管理委员会”(Coalition Provisional Authority，CPA)只在数据对他们有用的时候才喜欢使用数据。他们在几秒钟之内就能告诉你新开张的学校、新委派的医生和前一天的石油产量这些数字。每天有多少无辜的伊拉克人被屠杀，不用说，当然不在他们的数字之列。所以我在这里列举几个统计数据，上星期三，巴格达市停尸所接收了19具尸体，其中11具死于炮火。第二天，丧葬工们收到11名死者，其中5人被子弹击毙。在5月份，大约有300名谋杀案受害者被送到停尸所，6月份有500名左右，7月份有600名，上个月大约700名。据巴格达停尸所副所长阿卜杜拉·拉扎克医生透露，去年7月整个月——在萨达姆政权统治下的时候——只有21名死于枪伤的受害者被送到那里。
当然，所有这一切也还是可以掩饰的，萨达姆实行的是恐怖统治。就算在他统治的时候巴格达还有安全可言，但是在库尔德人地区和伊拉克南部的什叶派穆斯林地区却有大屠杀。在伊拉克已经发现了很多乱葬坑，里面是几万人的尸体，男人，女人，没有死亡证明，没有葬礼，没有审判。在阿布格莱布监狱，联军占领前的首席医师侯赛因·马吉德(Hussain Majid)又已经被美军警卫队重新任命，他告诉我当年常常有“安全囚犯”在夜里被绞刑处死，而他会接到命令不要给他们开具死亡证明。
可能会有人说，在前政权统治下，政府自己都在犯罪。现在是人们在犯罪。美国人怎么能为“荣誉处死”这种事情负责?可是他们就是有责任，因为保护控制之下的人们是占领军的职责。联军临时管理委员会的使命要求它照顾伊拉克人民，但他们根本就无所谓。
上面的统计数字都没有算进了几百起枪击事件里受伤的人数。例如，在金迪医院，我遇见一名男子，他父亲是一家工厂的看门人。“强盗来了，我父亲向他们开枪，美国人来了却对我父亲开枪，因为他手里拿着枪。他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他能活下来了，但是没有人来探望我们，没有人来说声对不起，没有人在乎。”
最新送到这里的尸体中，有一具是萨德·穆罕默德·苏丹的，他生前是占领军的官方翻译员。他在护送一位意大利外交官员去摩苏尔(Mosul)时不可思议地被一名美军士兵枪杀。在枪杀他之后，美国人镇定地继续开车走了，他们都懒得停车看看他们杀的是谁。萨德死的时候35岁，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
在巴格达停尸所的院子里，一群愤怒之极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是什叶派穆斯林，而且我怀疑他们还是巴德尔旅(Badr Brigade)民兵组织的民兵。他们在等塔勒布·尼耶玛·霍姆图什的棺材。塔勒布星期三站在巴格达家门口的时候头部连中三枪而死。塔勒布在两伊战争期间失去了双腿，两个兄弟也死在两伊战争的战场上。他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高个子表兄，一边说话一边愤怒地吐着口水。
“你必须明白，”他对我吼道，“我们是穆斯林国家，美国人想分化我们，离间逊尼派和什叶派。但是伊拉克不会发生内战，这些人的死全是因为美国人的纵容。你知道美国人来这里以前许下了很多承诺，他们承诺给我们自由、安全和民主。我们曾经梦想过这些承诺，现在我们只梦想在一群美国人中间把自己炸个稀巴烂。”
——《独立报》，2003年9月21日
（摘自《别对我撒谎——23篇震撼世界的新闻调查报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版，定价：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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