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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1月01日 星期六

    千家驹论胡适

    唐德刚 千家驹 《 书摘 》( 2011年01月01日)

        唐德刚序

        1985年4月中,李又宁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千家驹教授抵纽约访问,并指名要约我碰碰头。我想与又宁联合做东,请他伉俪午餐,而又宁不许——她坚持“独请”,不过她倒要我开车去接他们一下。我因为知道千君是胡适之先生的得意门生之一,所以就顺便带一本拙著《胡适杂忆》请他指教。千公伉俪访纽时间短促,我们都忙乱不堪,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共同时间向他再次请益了。孰知别后逾月,忽然收到千教授自东京寄来的长函。读之大喜过望,读后等不及吃午餐便执笔写此短序;也来不及向千先生写信请示,便把他的长函寄给新闻出版界的朋友们发表了。这点我得向千教授道个歉。

        千教授这位胡适的“大门生”(一个老“犹大”),在这封信对我这个胡适的“小门生”实有无限的启发,也证实我对胡先生很多点重要的看法。人无十全,树无九枝,胡适之先生是人不是神,怎能十全十美?再者,人心之不同、人识之不同,亦各如其面,张三说美,李四则不一定也认为是美。上世纪30年代中的青年,对“胡适”的看法已是“两极分化”。当时的左翼青年如千家驹者,便认为胡适“臭名昭彰”——原因是:胡适对社会的观察不够深刻,对社会的实况不了解,他就无法使青年思想从“左”变“右”。但是胡适是历史中人,而历史却不是只局促于二三十年的社会现象。起胡适、鲁迅等于地下,让他们在80年代再开个社会现象辩论会,其结论又何于欤?这就不是三两万字所能说得清的了。这是学术界、思想界的大事,同苏雪林教授、胡颂平先生等哪能说得清呢!

        不管我们这些“胡适的学生”对我们共同的老师的看法是怎样的不同,但是我们都有个共同的结论:适之先生为人之高风亮节,对学术研究之忠贞不贰和尊重,对门生后辈之爱护提挈,看看千家驹这位胡学“叛徒”这封信——山高水长,这样的学者老师,中国历史上究有几人!? 

        千家驹函

        德刚先生:

        纽约一聚,快慰平生,惜以时间短促,未能畅所欲言。拜读尊著《胡适杂忆》,对胡先生的评论,可谓入木三分。胡先生是个书生、学者,但非政治家,更不是政客。我对胡先生的了解,自然没有您那么深刻。但胡之于我,却有知遇之恩,使我终身难忘。1932年,我将在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我在学生时代,就在一些当时二三流的刊物上写点文章,以骗取一点稿费。一次我写了一篇题目为“抵制日货之史的考察并论中国工业化问题”的文章,发表在某一刊物上,大意是说,从海关报告册上考察,大凡抵制日货的第二年或第三年(当时因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经常发生抵制日货的群众性运动),日货输入反而激增,这不能怪中国国民的“五分钟热度”,实因中国工业不发达;所以根本之图,应该发展中国的民族工业,使中国工业化云云。主办这个刊物的是一个姓凌的小政客,有一次,胡先生刚好在去南京途中与凌某同坐一个车厢,胡无意中读到我的文章,他就问凌某:“千××是谁的笔名?”凌答:“这不是笔名,他本姓千。”胡又问:“千在哪儿工作?”凌答:“千是北大学生,还没有在大学毕业。”胡大为惊讶,认为一个大学生有这般水平,实在了不起,他回北平后一定要找我。后胡回到北平,与吴晗谈起(吴是胡的高足),吴晗是我同乡、同学,又同年,与我为莫逆之交。吴就介绍我去见胡适。胡问我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我说,我工作还没有着落呢!胡自告奋勇,主动介绍我去陶孟和先生所主持的社会调查所工作。社会调查所是受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资助的一个独立研究机构,陶孟和氏亦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领导人之一。他对胡一向尊重,经胡一介绍,当然就成功了。但后来陶孟和一打听,我是北大学生会的一个头头,是北大著名的捣乱分子,可能是共产党。陶先生便踌躇起来了,他又去问胡适,胡回答说:“捣乱与做研究工作是两码事,会捣乱的人不一定做不好研究工作,况且一个研究机关,你怕他捣什么乱呢?”经胡这么一说,陶无话可说,于是我的工作便定下来了。可见胡是明知道我的政治立场而坚决介绍我进研究所的。后来他在《大公报》的星期论文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驳斥“毕业即失业”之说,认为一个人只要有本领,大学毕业绝不会失业,并举两例来证明:一是某人大学未毕业即被一研究所定去;一是某人大学未毕业就有两个大学抢着要。前例指我,后例指吴晗,虽未指名,实则影射我和吴晗,人皆知之。这就未免以偏概全,以个别事例否定整个社会现象,胡氏这种逻辑,是为我所不能同意的。

        我进社会调查所后,我建议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以翻译世界名著为务)翻译马克思《资本论》(当时——1933年——中国尚无《资本论》译本,不但没有全译本,节译本亦没有)。胡亦同意,并由吴半农译第一卷,我译第二卷,均由英译本转译,译好再互相校对。吴译了第一卷的三分之一,我译了第二卷的三分之二。因编译委员会与商务印书馆订有统一合同,所有译书均归商务印书馆出版,我们拟分卷出版。哪知译稿交去后,商务印书馆老板王云五怕国民政府禁止,吴译稿已印就而不敢发售,我的译稿已校对清样而未予付印。现在吴译本存在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图书馆,已成海内孤本,鲜为世人所知,仅于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将我写在吴译本前面“校对者的话”复印几份,分送有关方面。

        1934年,胡又主动介绍我去北京大学任兼任讲师,当时北大经济系主任赵乃搏认为我在北大毕业不过两年,怕我“下不了台”,而且赵也嫌我思想“左”倾,不肯同意。为此我写信给胡,对此事大发一顿牢骚(原信见《胡适来往书信选》,此书已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整理出版)。但由于胡适的坚持,赵终于让步,我在1935年还是当了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兼任讲师,离我北大毕业不满三年,所教的是经济系四年级的学生,均为我的老同学。我去北大教书一事,并非出于我的要求,乃胡主动向北大蒋梦麟校长提出,其中经过都是陶孟和先生转告我的。

        以上经过说明胡先生是明明知道我是服膺马克思主义的,在政治立场上我们是不同的。我坚决反对国民党,但他并不以此而歧视我,而且处处提拔我、帮我的忙,他从没有想以他的政治思想强加于我或企图影响我,而处处表现出一种宽容精神,即儒家的所谓“恕道”,这也许就是资产阶级的所谓“民主作风”吧!这种“民主作风”是目前台湾或大陆所最缺少的。

        胡先生当时虽名满天下,但他一点不摆架子,他是很有人情味的。我与前妻杨梨音女士结婚,是由胡先生证婚的,时间是在1936年1月1日,他拿出一本《鸳鸯谱》来,要我们夫妇在上面签名,据说最早签名的是赵元任夫妇。在举行婚礼时,他致辞和我开玩笑说:“千先生是北大著名的捣乱头儿,但看今天的婚礼却一点革命气息都没有,大概从今起千家驹已变成杨家驹了。”

        胡先生在北平办《独立评论》时,他向我约稿,我给他写过两篇稿子,署名为“一之”。当时在《独立评论》上撰稿的多为名流学者,如丁文江、翁文灏、蒋廷黻等,在该刊上发表文章,颇有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之感。但我不愿署真名,因为胡先生在进步青年中是“臭名昭彰”的(所谓“誉满天下,毁满天下”)。胡明知我不愿署真名之故,却绝不强我之所难,对我的稿子,他也不改动一字,表示“文责自负”。这种精神,我认为也是应该提倡的。

        以上关于我和胡先生交往的详细经过,我从没有公开披露过;因为在解放以前,如谈这些,在一部分人看来,不免有“我的朋友胡适之”之嫌;在进步青年看来,则未免思想不够“进步”。解放以后,全国掀起批胡运动,我如果把这些发表出来,则我自己亦难免挨批挨斗;如我把胡臭骂一通,又难免言不由衷。所以只有效金人之三缄其口,因此在数百万字批胡论文中,你们找不到我的片言只字。

        今天,由于读了尊著,才引起我的往事回忆,把这些详详细细告诉您,希望您作为一种史料保存下来。自然,我对于尊著对胡的一些过高的评价是不敢苟同的。胡在中国文化史上自有其一定的地位,此非任何政治力量所能抹杀的,但所谓“照远不照近的一代文宗”之说,则似过于夸大。依我之见,胡适之洞察力,其深刻度远不能与鲁迅比。鲁迅观察问题之深刻,在现代文人中罕有其匹,胡则受杜威实验主义哲学影响,难免流于浮浅。当然,鲁迅与胡适各有千秋,见仁见智,不必强同。拙论仅供参考而已。

        交浅言深,不当之处,幸希教之!(此函请转李又宁教授一阅)

        顺颂

        教安! 

        千家驹 5月11日

        (摘自《书缘与人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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