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仕途中越来越险恶的风波,辛弃疾一方面为自己准备了退路,一方面依然“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在进退出处之间犹豫着。南归已近二十年,时光催白了少年头,但英雄的梦想并没有随之老去。大业未成,大功未建,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然而,却有人来逼他放弃了。“贪”与“酷”的指责,成为笼罩在他头顶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让他的仕途一再受挫……皇帝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出了官场,他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刚刚建好的带湖新居中做他的隐士去了。
1191年冬,在带湖边上住了十年的辛弃疾,终于被重新起用。这时宋孝宗已在两年前退位做了太上皇,继位的是太子赵惇,历史上称为宋光宗。周必大也已经不再是宰相,离开了南宋中央政府做地方官去了。高层的人事变动,使辛弃疾获得了再次出仕的机会,朝廷任命他为福建提点刑狱,此后的三年中,又先后担任过代理福建安抚使、福建安抚使等职务,中间还曾被召回临安当过半年的京官 。然而,对辛弃疾“贪”、“酷”的弹劾又出现了,而且,这一回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
绍熙五年(1194)七月,谏官黄艾说辛弃疾:“严酷贪婪,奸赃狼藉。”辛弃疾因此被免除了福建安抚使的职务。
同年九月,御史中丞谢深甫又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未快公论”,意思就是辛弃疾跟当朝的宰相互相勾结,敢于做贪污、严酷的事情,虽然已受到免职和申斥的责罚,但大家觉得还不够痛快。这次弹劾的结果,是辛弃疾受到了降两级的处分,他的职名由“集英殿修撰”降为“秘阁修撰” 。
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十月,新上任的御史何澹再次把辛弃疾当成弹劾的靶子,这一回说得更狠:“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意思是严酷暴虐、聚敛钱财,把公家放财物的仓库封起来当成是自己的,将福州都搜刮得一穷二白了。这一状告下来,辛弃疾“秘阁修撰”的职名也没了,只剩一个“主管武夷山冲佑观”的祠禄官 ,重新变成了“储备干部”。可是,这还不算完,第二年九月,又有监察御史弹劾辛弃疾,痛打“落水狗”,说辛弃疾“贪污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章,恬不少悛”。意思就是贪污、好杀,多次被弹劾,但仍然不知道悔改。因此他建议对辛弃疾的处理不能留尾巴,必须连“储备干部”的资格都取消,免得他还有东山再起、为非作歹的机会。于是,辛弃疾“主管武夷山冲佑观”的祠禄官也被剥夺,在官场上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根据《宋史》记载,辛弃疾在当福建安抚使的时候,他的施政方针是“务为镇静”,也就是尽量让地方保持安定。怎么做到安定呢?按照辛弃疾在湖南期间的施政思路,可以知道,第一是要“惠养元元”,也就是做好民生问题,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第二,还要有一支可靠的镇压力量。当时,福州的治安问题,主要是海盗的骚扰,为此当地养着数量比较多的军队,地方政府每年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粮食。另外,在当地还住着一些皇室的族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开支也都由当地政府负责。再加上福建人口多耕地少,年成稍差,就不得不到外地去买粮,这进一步加重了当地政府的财政负担。辛弃疾看到这一点,就在不扰民的前提下,想方设法筹钱建了一个“备安库”,也就是维护地方安定的专项资金。他计划把这笔资金用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趁着当时福建粮食接连丰收的机会,在秋天谷价比较便宜的时候收购两万石米,作为粮食储备,这样碰到荒年也可以缓解一下恐慌;另外,他还准备打造一万副铠甲,招募一些强壮的士兵,严格训练,加强军队的建设。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筹到了五十万贯钱。但还没来得及实施他的计划,谏官的弹劾就来了。由于我们在史料中看不到辛弃疾有其他的敛财行为,因此他建“备安库”这件事,应该就是说他贪污、聚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的口实。
说辛弃疾在福建“贪”不成立,那么他是否有“酷”的行为呢?在这个问题上,辛弃疾有两面性,事实真相是:他对普通老百姓宽厚,对下属官吏严酷。
在任命辛弃疾为福建安抚使的官方文件上,有这么一句话:“比居外台,谳议从厚,闽人户知之。”“外台”是指提点刑狱这个官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辛弃疾在当福建提刑期间,给犯人判罪遵从的是宽厚的原则,这件事福建人家家户户都知道。据《福建通志》的记载,辛弃疾做安抚使期间,有一次曾派了一个叫傅大声的官员去下面的一个县复审狱中的囚徒。傅大声到了那里后,经过仔细的审理,释放了五十多个人,只留下了十多个。那个县令气得不行,认为傅大声这样的翻案,实在是太不给他面子,于是拒绝招待傅大声,饭都不请他吃一顿,弄得傅大声到了靠当衣服换饭吃的地步。辛弃疾听到这个情况后,亲自对这些案件进行审理,最后全部依从傅大声的判决。
除此之外,辛弃疾还根据当地老百姓的愿望,向朝廷建议在福建推行“经界”和“钞盐”。“经界”是对土地所有权进行清查,以此为依据分摊赋税和杂役。这条政策,是对大量兼并土地的豪强地主不利的。而“钞盐”是对原来盐实行官府专卖销售方式的一种改革。原来由官府专卖的盐,往往质量差价格高,所以百姓都不愿意要,宁愿去买私盐。于是官府为了完成销售任务,就采取按人口强行摊派办法。这样做百姓的意见当然是非常之大。为了缓和民怨,南宋政府就在部分地方实行“钞盐”的销售方式:由盐商先认缴一定数量的税款,然后官府给他一张运销许可证,允许他贩运销售一定数量的食盐。这样,既保证了官府的税收,又使百姓可以自由选择买谁的盐,盐的质量也因此比较有保证。
从上面这些事情,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对百姓不但不“酷”,而且是非常宽厚、关心。但是,他对自己的下属官吏,就恰好相反了,有记载说:他“厉威严,轻以文法绳下,官吏惴栗,惟恐奉教条不逮得谴”。(《真西山集》卷四五《少保成国赵正惠公墓志铭》)意思是说,他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对手下进行法律追究,那些官吏都吓得发抖,惟恐遵守教条不到位而被谴责。
一心许身报国,却一再遭受挫折,而且都是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辛弃疾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有一首词对此做了回答: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着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这首词作于辛弃疾退居瓢泉期间,是送他的族弟辛茂嘉调官桂林时所写的一首送行词。辛茂嘉也是一个爱国的忠义之士。题为送行词,但与另一首脍炙人口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全写别情不同,此词别出心裁地从家族姓氏写起。他说虽然不知是哪一年我们家族有了这个“辛”姓,但世世代代以来,辛氏家族始终保持着一种对国家民族的赤胆忠心和刚毅耿直的性格,就如同夏天的烈日与秋天的风霜一样那么鲜明。题为“赋辛字”,辛者,辣也,而开头三句却似乎并没有牵涉到“辛”字,但仔细一想,烈日、秋霜、忠肝、义胆,这四者可不都具有“辣”性?至于“千载家谱”,那更是“老辣”了!所以说一开头就给全篇定下了“辛辣”的基调。
那么“辛”字在我们辛家到底有什么含义呢?仔细地考索“辛”这个姓氏,发现:它是艰辛做成的,浸透了悲辛的滋味,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辛酸辛苦的命运,还有那辛辣的脾气,如同胡椒桂皮那样,难合世人的口味。叙说家族命运,其实更是辛弃疾本人的写照:他从小生活在金国沦陷区的种族歧视下,河山破碎的耻辱一直伴随他成长,内心自然是悲辛的;他壮岁旌旗,擒叛南归,为回归中原可说是立下大功,但南归之后却屡遭流言攻击和弹劾贬斥,经历可谓艰辛;他虽有报国之志,复国之谋,却因北人南来而受到“归正人”的不公平待遇,始终得不到朝廷重用,这种辛酸之情非一般人能够理解;他南归之后,一直辗转于湖南、湖北、江西、浙江、安徽一带,招之则来,挥之即去,调动频繁,历尽辛苦;特别是他那刚拙自信的性格,“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胡椒、桂皮本是辛辣之物,且又捣碎让人去吃,怪不得吃了就要全吐出来,形象地说明了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辛辣脾气。妙就妙在“更十分”,俗话说:“逢人且说三分话”,他却要“十分”,一分余地也不留,所以不仅是对主和派他势不两立,直言相斥,即使是对皇帝,他也“不为迎合”,据理力争,这样的处世态度,当然是“辛辣”之至了!他和辛氏家族千载的艰辛历程,而这种对恶势力绝不调和、“捣残堪吐”的辛辣之恨,又何尝不是来源于对国家民族“忠肝义胆”的火辣之爱?爱恨之别,真如“烈日秋霜”般鲜明!
辛辣的反面是“芳甘浓美”,与艰辛、辛苦的坎坷经历相对的是“金印光垂组”的荣华富贵。因此在词的下段作者不无感慨地说:这世间也不缺乏荣华富贵,你看别人家的儿孙,累官高爵,显赫门庭,但是,“芳甘”既非“辛”姓,更非“辛”性,这一切都与我们辛家无缘。我今天告诉你这一些话,从今别后,你也不要再回忆我们兄弟在一起的日子了,你就准备历尽艰辛,操劳一世吧 。到老了之后,你再想想我今天说的这些玩笑话,可能会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这首词题为“送茂嘉十二弟”,但全词唯有“休忆对床风雨”一句牵涉到兄弟别情,其他全是“戏赋”、“戏语”之词,似乎将自己的乖舛命运全归结为“辛”姓,其实是借题发挥,抒发了满腹牢骚愤慨。读了之后,不但没有“戏”味,反觉“辣”气逼人。这类以游戏面貌出现而表达严肃主题的俳谐词在辛弃疾集中还有不少,是辛弃疾词中不可忽视且独具风貌的作品。
我们现在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正是因为这“更十分、向人辛辣”的性格,使辛弃疾与南宋官场格格不入,甚至于到了“堪吐”的地步。 淳熙九年(1182),他终于被朝廷毫不留情地“吐”了出来,从此开始了他两段将近二十年的闲退生涯。
(摘自《金戈铁马辛弃疾》,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5月版,定价: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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