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说谢安的“屐齿”

  【谈文绎史】

  对东晋名士谢安在“淝水大战”中的表现，《世说新语》“雅量”篇有一节绝妙记述：“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在正史《晋书·谢安传》里，对此还有一段补充：“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谢安下完棋，往里屋走，过门槛时，心中畅快，把“屐齿”碰断了都没有感觉。控制感情和安定人心的能力，达到了这般程度。从人的自然心态看去，这样的补充合乎情理。

  那么，谢安过门槛，碰断的“屐齿”是啥样？书中一般认为，那就是鞋底上加置的防滑齿。可是，长期研究古代文物的沈从文不这样认为。

  在西汉马王堆墓中，有几双便鞋实物。鞋的前端翘起两只尖角。沈从文认为：“实稍后双歧履的前身。”（双歧履，据帛画像，是屐的前端翘起两分叉，当为鞋子饰物。）同墓出土的帛画中有一幅描绘墓主人及侍从的图像，其中女主人正穿着这种“双歧履”。

  在相传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上，局部有八位“舆夫”（轿夫）肩负贵族的图景。这几位“舆夫”脚上所穿，正是前端翻耸起的高齿履。藏于故宫博物院，约为南朝人绘制的《斫琴图》上，局部几位宽衣博带的世外高人，连同他们侍从，大都穿着前段上翻的“高齿履”。从古代图画及文字记述中可知，晋时上层人物（甚至帝王身边的宫女）穿的都是“高齿履”，“指的应是屐前上耸齿状物，从汉代双歧履发展而出，不是高底下加齿。在大量南北朝画刻上，还较少见有高度加齿的木屐出现。”这种鞋子前面的上耸部分，主要起装饰作用。南北朝时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中，形容贵族子弟的衣饰中，就有“高齿屐”一项。屐前饰物自然翘挺，显出别具一格的气派。这些图像产生的时间与谢安相去不远，可用以推测谢安的穿着。

  后来的绘画及砖画上，人物脚上穿“高齿履”的情形依然较多。河南邓县南北朝墓出土的模印彩绘砖上，贵族所穿的鞋子装饰得甚至有些夸张。沈从文如此说，贵族“脚下穿的鞋子，前部高高耸起，名‘笏头履’”，如同官员上朝所执“笏板”一样突出。传唐画家阎立本《列帝图》中所描绘的陈文帝画像，皇帝背后两位妙年宫女侍立，穿着六朝齐、梁年间通行的“大袖过二尺衫子，加曲领拥颈”的衣服。对她们的鞋子，沈从文特别说明道：“足上均着东晋齐、梁时通行的高齿履。”这在图像中表现得十分清楚。

  洛阳宁懋石室出土的北魏石刻画中，贵族穿“笏头履”的情况也不少见。敦煌二二〇窟壁画中，身着冕服的帝王，穿着朝服的官员，脚上皆为“笏头履”。可前面打扇开道的侍从足上却无此装饰，可见，这种显得累赘，却凸显气派的鞋子饰品，后来越来越为上层人士专用。

  一直到唐代，这种前面带高耸装饰的鞋子依然在上社会流行。西安唐代《凌烟阁功臣图》石刻线画中，部分官服大臣仍然穿着这种“笏头履”。在陕西乾县的唐永泰公主墓的壁画上，几位贵族妇女及捧持生活用具的侍女，足部一般穿由“笏头履”发展而来的“高墙屐”，即前头高昂一片长方形装饰；大约身份有别，也有的人鞋上的长方形装饰更加华贵复杂。相传阎立本所绘《列帝图》中隋文帝的脚上便屐台叠复，浓加装饰；身后伺臣，就不过穿着鞋顶略加分开的鞋，看上去应该是“笏头履”一类。

  基于文献及实物，沈从文做出推断：“‘高齿屐’应即是史传中记载谢安闻知淝水战役胜利，怀着欣喜兴奋心情，忙匆匆跑过门限时折齿的那种木屐。”“一般对于屐的印象，多以为当如后世罗汉和尚脚下所穿，和近代日本木屐类似，屐齿即底板上两道横栏。历代注解也这样说。但从传世大量晋南北朝石刻画卷人物冠服形象分析……可能不是在底下，指的或是前面向上翻起的部分。它可能起源于汉代的歧头屐。到晋代才成为硬质，过门限时才容易碰折！”沈从文做的虽然是推论，可是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沈从文还认为：“说的屐齿，即是谢安淝水之战胜利后喜极过门限而弄折、颜之推骂齐梁子弟喜着高齿屐的齿。”谢安过门槛所碰折的“屐齿”，和颜之推指斥齐梁子弟穿的“屐齿”，当是屐前装饰物的起高突齿。这个判断，与之前人们的理解不大一致。沈从文说，“历来学者难得具体认识，多以为指底部高起部分的”，“如从大量时代相近画迹比证，大致还是鞋子前面如牙齿状东西为合理”。

  （作者：杨建民，系陕西省汉中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