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行】
编者按
6月12日,“彭家弄作坊院”作为中国遗产保护类项目的代表,荣获“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国际杰出建筑奖”。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成立已有190年,其设立的“国际杰出建筑奖”被誉为全球评选最严格的建筑奖项之一。他们认为“彭家弄作坊院”是建筑保护与更新实践的杰出典范,希望该项目可以作为保护历史真正价值的标杆,特别是作为一种可持续的方式来复兴各类城市和城镇。
传统村镇、传统建筑的保护利用,是全国各地都面临的难题。既要满足文物保护的基本要求,又要适应当代人的生活需求,找到二者之间的平衡点,是项目团队必须应对的挑战,也是衡量团队水平高下的标尺。本刊特约“彭家弄作坊院”项目的主持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张杰撰文,介绍项目的工作理念与方法,以期对类似项目有所参考。
2012年初,我受邀带领清华团队来到景德镇——这座举世闻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开启了对其长达13个年头的“保护与更新之旅”。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对景德镇陶瓷是再熟悉不过了;但当我真正以专业眼光审视这座城市迷宫般的街巷和建筑,乃至一砖一瓦时,又有太多的疑惑与好奇。为真正读懂这座城市传承千年的瓷都文化基因,我与研究生、清华规划设计团队一起,对景德镇全域,尤其是老城开展了详细的调研,逐渐理解了这座古城几百年来空间生成与演替的底层逻辑。
1、千年御窑的“民窑活化石”
明清两代,在景德镇设立皇家御窑。当时御窑难以独立完成皇家所需的大量瓷器的烧制,便将部分瓷器交由民窑生产,于是出现了“官搭民烧”的产业生态。因此在御窑厂周边形成了“一窑十坯”的陶瓷生产组织单元,并逐渐遍及整个古城。其特征是,在一两个窑房周边建设十栋左右的坯房,陶工们在此集中拉坯、立坯,同时周边窑的陶坯也集中于此,等待统一烧制。如果有两个窑,陶工们会“倒班”生产,在第一个窑停火冷却时开启另一个窑,从而形成高效、连续的规模化生产。可以说,正是这一模式成就了景德镇瓷业的辉煌,使其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之一,也塑造了其独特的空间细胞与肌理。
然而,随着御窑功能的消失,这种模式也退出了历史舞台。现代工业化的陶瓷生产线更使手工制瓷日渐式微。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古城内的老柴窑逐渐废弃,周边空间环境日益衰败,“官搭民烧”的历史也逐渐被多数人所遗忘。“彭家弄作坊院”所在的陶阳里就是这段历史最好的“民窑活化石”,蕴含着珍贵的历史与文化信息。
尽管“彭家弄作坊院”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但在废弃后,风吹雨打和人为的火灾等,已使这片作坊群破败不堪。是否保护、如何保护成为摆在我与团队面前的难题。经过研究后,我们与委托方决定保护这片千年御窑旁的“民窑活化石”,并希望以此为契机,为老城探索一条文化与绿色相结合的保护与更新之路。
为了确保保护修缮后的“彭家弄作坊院”能“好用不变味”,我与团队历经近7年的时间,在考古成果的基础上,完成了街区遗产研究、结构检测、修缮设计和项目施工等诸多工作,终于使这座见证昔日民窑作坊繁华的院落重现于世。
2、历史信息的“应保尽保”
由于“彭家弄作坊院”所在区域处于御窑厂遗址的保护范围内,地下埋藏的文物极为丰富,如何最低程度地减少对这些遗存的干扰,成为本项目的核心难题之一。
在项目定位上,为了延续院落群的肌理和内部空间的格局,我们与项目委托方商议,将其未来功能定义为客栈、商业和文化展示。在工程设计上,我们采取一系列创新方法和技术,做到“应保尽保、能用则用”,努力实现文化传承与城市品质提升的高度融合。
面对这样一个建在几百年陶瓷文化层堆积地段上的工程项目,我们首先采用了“浅深度结构基础加固”技术,以减少地基下挖深度,在保证建筑结构安全的同时,能够有效避免地下文物埋藏层在施工过程中受到损害。其次,我们对院内设备管线采取了创新的布置方式,将它们布置在建筑的二层或屋檐下,包括电力、供热、通风和给排水管线等。这一方面满足了建筑设备现代化的需求,另一方面也避免了设备管道的挖掘对地下遗存的破坏。本项目中两个新建建筑也利用了地段内原有的建筑基础,避免了对地下文物层的再次干扰。
此外,长期处于废弃状态的坯房,其结构已变得极其脆弱,多数被判定为危房,面临被拆除的风险。为了使御窑厂周边的重要历史信息得以传承,我和团队决定采取一系列措施来保住它们,同时最大化再利用这些残梁断壁,减少建筑垃圾与碳排放。例如,作坊院中有一处坯房由于年久失修,原有木结构已基本损坏,无法承担荷载。为此,在修复坯房榀架的基础上,我们重新设计了独立的轻结构体系作为荷载支撑。这如同为老树立一个支架,让它在新的环境中依然能稳固地屹立:既使得原有民窑建筑结构的历史信息得以保存,又确保了坯房未来的安全性。
3、建筑保护的“最小干预”
为最大程度地保护“彭家弄作坊院”作为“民窑活化石”的遗产价值,我们在设计的每一个细节中都严格遵循“最小干预”原则,以确保历史建筑的完整性和独特性。
修缮工作始终坚持保留多时期建筑的独特风貌与记忆载体。例如,对于传统民居类建筑,设计恢复了当地典型的天井式院落格局;对于1949年后新建的民居,设计保留其砖木结构和小开间格局,以及立面上具有时代特征的建筑元素,如木板门和窗楣等,充分展现该片区发展的历史层次感;对于由原坯房改为民居的建筑,设计保留了原有坯房的榀架,并利用榀架砌一堵内墙以分隔空间,尽量保留历史痕迹与细节;对于传统商铺建筑则沿用当地“下铺上贮”、外带阳台的形式,同时适应现代商业的需求。
在建筑功能上,设计尽量延续单体建筑的原有功能,以保留作坊群本身的历史氛围。例如,东北沿街部分继续作为商铺使用,南侧沿彭家弄的天井院落原本为民居,修缮后仍维持居住功能,但改造成半开放的文化客栈。此外,院落之间的空地被改成开放的遗产展示场所,传播民窑历史与文化。这种混合的功能受到了当地居民与游客的广泛欢迎。
4、项目施工的“绣花功夫”
在项目设计与施工过程中,我和团队始终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历史文化保护要下足“绣花功夫”的思想。我们进行详细的建筑测绘、结构检测和资料归档,完整记录彭家弄的遗产信息,包括每一寸墙面和每一根梁柱的位置和状态等,确保不遗漏任何细节。
为体现景德镇传承多年的精良木构技术,我们特别聘请了当地老工匠,采用传统木构技艺对“彭家弄作坊院”的木构件进行维护和修缮。对于评估质量完好的木结构,我们都充分保留。当原有木结构由于年久失修或火灾等原因无法继续使用时,我们移除损坏部分,并采用榫接、墩接等方式,尽可能地利用旧梁架。此过程中我们虽采用了部分新构件进行修缮,但坚持不做“假古董”。比如,在修缮彭家弄内部的会客厅时,坚持所有新木材只刷清漆,以彰显与旧木料的差异,同时保留当代建筑技艺与传统的对比。尽管我们在设计之初也曾担心效果不佳,但会客厅最后呈现出的真实历史记忆让众多参观者深受感动。
此外,我们还根据每扇墙面与屋面的具体损毁程度和原本砌筑方式,设计了定制化方案。在修缮过程中,我们尽量利用原有的旧窑砖和旧瓦片等材料。例如,在修缮砖墙时,我们精心挑选了大量废弃的旧窑砖作为材料。这些外表如琉璃的旧窑砖,既保留了景德镇“窑砖砌墙”的独特记忆,又减少了因新烧砖材而产生的浪费与碳排放。
老房再利用面临的另一个关键问题是如何提升建筑的舒适度和节能。比如,彭家弄传统建筑的屋顶与墙面往往较薄,夏热冬冷、隔音差,难以适应现代功能的需求;同时老房地面潮湿发霉,易生异味。我们仔细模拟优化了光照和通风效果,在保留历史结构的同时,提升居住的舒适性和安全性,从用户需求的角度实现传统与现代的真正新旧共生。
另一个问题是老建筑的梁柱普遍存在不同程度的变形,新的房间分隔墙难以做到与它们无缝衔接。解决这些问题都需要采用特殊的建造技术和构造方法。为此,在整个项目设计和实施过程中,我与团队通力合作,破解了一系列技术难题。最终,在景德镇呈现了一个高品质的遗产保护与再利用工程。
2024年6月,“彭家弄作坊院”作为中国遗产保护类项目的代表,荣获“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国际杰出建筑奖”。这不仅是对我及团队多年致力于历史城市保护与更新的高度认可,更是全球建筑界对中国建筑遗产保护事业的肯定。
我真诚地希望未来有更多的规划师与设计师团队投身城乡遗产保护事业,尊重每一个城乡历史要素,通过对城乡遗产的“绣花式”保护与创新活化,讲好中国故事,使历史街区与城市发展的记忆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让乡愁沁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作者:张杰,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特聘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