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熊育群的长篇小说《金墟》中,海是重要的意象。华侨从海出去,靠海发家,在陌生的土地上逐梦,筑起另一片乡土,又望洋兴叹。要写好海,自然得到海上去。我和几位作家跟随他采访,也体验了一下大海。
广东台山海岸线漫长,是当年华侨出洋的地方。正值岁末,我们来到华侨第一镇广海镇。当天晚上,温度骤降。海风迎面吹来,羽绒服亦抵挡不住寒意。海风没有棱角,绵绵软软,有点咸腥,却沁入骨髓。
台山挨着开平,却是不同的感觉。开平靠着大山,历史附着在碉楼骑楼的砖瓦上,深沉厚重。台山的历史记在海里,更为博大。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人们从广海和上川岛出发,在船里垫上丝绸,丝绸上装着瓷器,瓷器里塞满茶叶,扬帆起航。
我们踩踏的土地原本是海,从海变成陆地的时间并不长,海滩淤积的速度相当快。我想起那次在赤坎百足山上探寻文天祥墓,守山人说,从前山下是一片水域,文氏族人当年是坐船来的。海水退远了,才有了大片的陆地。
《金墟》里写到了这一情景:“江河交汇,苇草丛生,大海潮汐涨落,潮水从当年浮尸十万的崖门海战场一路涨上来,淹过赤坎,直抵蚬冈。大片土地在咸淡水中沉浮。陆地含盐碱不能种植,多少年后靠溪水洗土才开始播种。迁徙者筑庐高地,但见舟楫往来,不见人踪。先民们一边渔猎,一边放牧牛羊……”看来海枯石烂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金墟》其实处处充满了这样的想象,作者走过的地方在他心里描成一幅地图。此刻,传来渔船归航的引擎声,我看到熊育群驻足凝视,尽管视线所及一片漆黑,但他的脑海里也许完成了一次沧海桑田的重塑。
二
行程紧迫,但我们并不急于见海。渔民口中的海更有价值。第一天便是跟广海镇鲲鹏渔民村的渔民座谈。熊育群探求的是七条9米长的渔船能否横渡太平洋。他在美国西海岸的蒙特利海湾找到了中国人的渔村,一百多年前,渔民驾着渔船从广东来到了这里。熊育群认为这是人类航海史上的一个壮举!
渔民们进会议室都往边角的地方坐,有些局促不安。熊育群很有经验,一说话就打破了僵局。他说:“不认识的鱼,你们敢吃吗?”
渔民立即抢着回答。有人说:“近海的鱼基本上都敢吃。到了深海有些鱼长得很奇怪,有的两个头,有的两个嘴,看起来很神秘,我们不敢吃,一捉上来就放生了。前辈告诉我们,肚里有肠,鱼头有腮,就可以吃。”
渔民不是本地人,他们从阳江一路捕鱼来到广海,政府建立渔民村让他们上了岸。长年跟海打交道,他们能观测台风,看天上的云,就知道风到了哪里。海上的闪电,海面的粼光,风里的腥味,看一看闻一闻,船就该归航了。
《金墟》写到:“人在船上容易得痢疾和脚疾,会感冒发烧,海上死了人怎么办?尸体抛入大海时,亲人撕心裂肺,那个时候,大海翻腾的全是哀伤吧,有人哭泣,有人喊魂……关忆中在靠近自己的祖先,有了与先人隔空交流的感觉。他们远航的踪迹虽然无处寻觅,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他相信,祖先实现了横渡太平洋的壮举!”
这感觉也是作者本人的,渔民们告诉他完全可以航行到达美国,把航海遇到的难题为他一一解答。熊育群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是一个严谨的人,得不到印证的事,哪怕写小说也不肯虚构。
这一段写的是华侨家族关氏后人的寻根故事,是《金墟》众多情节线中的一条,这条线联通了海内外,横跨百年。读者沿着线索阅读,便能看见作品展现的华侨背井离乡、散落海外的景象,那些在漫长岁月里被人忽视的历史,那些不屑被记载的生活琐事,成了《金墟》里的血肉。
三
第三次来广海才真正见识了海。渔民冼大姐与我们成了朋友,她联系了丈夫杨圣坤,夫妻俩带我们一起出海打鱼。
天还没有亮,我们就摸黑起床,来到川岛码头。杨圣坤的船从前捕鱼,现在改作收鱼,收了鱼连夜运到码头,收鱼的冰柜车在码头等着他。冼大姐当年从佛山嫁过来,渔民的生活让她极不适应,海浪颠簸中,她整夜睡不安稳,总梦到骑马。
收鱼船把我们运到了上川岛渔场一条捕鱼船上。捕鱼船两翼像跳蚤的腿,捕鱼时弯曲的腿放下来,网随之沉入海里,长长的拖网在船两侧张开,把鱼网了进来。熊育群对捕鱼感兴趣,在控制室里了解鱼群探测仪。仪器探照水底,红点散落屏幕上,渔民就此作出判断。我惊讶于科技的力量,科技让潜藏在海底的秘密一目了然。
《金墟》写到了捕鱼的过程:“航速慢下来,开始起网。长长的拖网收起来,鱼都聚拢到了网底,被机械臂吊起来,渔网鼓得像一个保龄球,它被移到船尾甲板上面。船工将绳扣一扯,鱼就像开闸的水,瀑布一样泻到了甲板上。蹦蹦跳跳的鱼银光闪闪,分外耀目,它们是清一色的黄皮头。六七个船工按大小将鱼分拣到筐里,放上少量的冰。”
我站在船头,目及之处全是深深浅浅的蓝,风吹皱了海面,阳光在波浪里跳动,粼粼的光铺到了天边,甚是耀眼。这时,在距离我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细密的波浪。
“那是什么?”我问站在船头的老渔民。
“鱼群。我们的船走过,惊扰了它们。”
老渔民是看鱼的。他一直站在甲板上指挥船的航向,即使现代科技加持,有经验的老渔民依然在发挥作用。
这时有人喊:“海豚!”
果然右侧海面上,几条海豚跃出了海面,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此刻,太阳西斜,海风拂过脸庞,暖暖的,又凉凉的。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的思绪随着船的颠簸荡漾开去。海的深邃和神秘让人畏惧,那些远渡重洋的先侨,他们在大海上航行数月,无数人葬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这要有一种怎样的决心,才敢毅然走向大海,他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敢把自己的生命置于险境!
“大海让他感到恐怖。蒙鸿初开的世界,人比尘埃还要微小,船如汪洋一片中的落叶。日头从升起到坠落,也跃不过海的疆界。”《金墟》写到了主人公在太平洋航行的感受。
熊育群跟水手和渔民交朋友,又有大海远航的经历,因而《金墟》对航海的描写十分逼真:“每天天亮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模一样的。夜晚,满天星斗‘刷刷刷刷’随船移动。司徒文倡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控制,脑海反复出现‘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又想到一首儿时唱的歌谣:‘水路先从上海过,横滨过了太平洋。烟云黑暗鱼龙啸,洪涛大浪水茫茫。人在船中齐颠倒,劳劳碌碌打秋千。头晕目眩心中闷,频频呕吐不成眠’。”
熊育群跨过了太平洋,写活了一部华侨史,也写出了侨乡厚重的底蕴和雪浪花似的风采。
(作者:一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