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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17日 星期五

    泽翁的粮食口袋(小说)

    作者:格尼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17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李蓓回头说,阿爷,您给马喂的什么?

      泽翁笑着掀开衣襟,里面吊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他用汉语说,看吧,粮食。这时,太阳从云层中钻出,忽然照亮了泽翁的粮食口袋,霎时又照亮了整个天空。

      泽翁说,有时候不是它们需要喂养,是我们自己需要。

      路边有雪,晴一阵阴一阵。到达山顶,李蓓问这座山叫什么,贡布没吭声。李蓓说,我就说嘛,昨晚的大雪差不多化完了。几匹马穿过亭子迎面而来,走在黄绿相间的健身器材中。李蓓惊喜,马,马,马。贡布没好气地说,告诉你不下十遍了。马围着李蓓,一匹白鬃马最亲热,嗅她头发蹭她肩膀,她走哪马跟哪。她说,我是草吗,哈哈。

      与马告别,继续沿着山脊走,路窄,左侧山高,灌木丛生,右侧是坡,也灌木丛生。坡中有几头牦牛,还有块形状不规则的菜地。李蓓说,呀,牛,牛,牛儿真的在山坡吃草。贡布说,有啥稀奇。

      李蓓停下,站到贡布面前说,你回去,回去,不要在这影响我心情。李蓓看见几匹马围着一位穿藏装的老人,他从怀里掏出什么在喂马,一手摇着转经筒。老人是泽翁。

      贡布说,我都上来了为啥回去,泽多不影响你心情,你笑得哦,脸都笑烂了,你该叫他来。

      李蓓说,压根儿就不该叫你上来,我叫了你不下十次,不,是一百次,一千次。你又提泽多。

      贡布说,我不想上山,没意思。

      李蓓说,对,我们就是这样,我觉得有意思你觉得没意思,你觉得有意思我觉得没意思。

      贡布说,我只是不想上山。

      李蓓说,陪我上山不行吗,不行吗,我没来过这座山。李蓓继续朝前走,贡布跟在后面说,你太大声了,你的脾气很差,很差,不能总朝我发火,我是人,不是狗……不对,也不能朝狗发火,不能朝任何生命发火,一棵草也不行……啊不对,就不能发火,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李蓓说,好呢,我会心平气和跟你谈谈的,确实没必要发火。我怎么不跟泽多发火呢。

      不时有几梯台阶,李蓓只顾看草丛中的鸟差点绊倒,贡布疾步上前拽住,站稳后李蓓说,谢谢。贡布翻了翻白眼。他们走到玛尼堆旁,贡布捡起一块石子轻轻放上去。李蓓说,这就是玛尼堆吧?贡布打了一下李蓓的手说,不要指,给你说过的。李蓓扭着手指说,哦,对不起,我忘了。贡布说,我们转上三圈。李蓓默默跟在贡布后面走。

      云有些乱,成团的,大片的,也有绵延不绝的,云的空隙中天空蔚蓝。有风,风云变幻。李蓓站在路边。贡布说,蓓蓓你小心点。李蓓看云,看对面的跑马山和郭达山,看山下的康定城。李蓓说,贡布,告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啊,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吧,你看那朵云像什么?我可以指云吧?贡布笑了笑,可以,可以,哪朵?李蓓说,就那朵团成一大团的,从跑马山和郭达山相交那地方冒出来的。贡布看了看说,像哥斯拉。李蓓说,哎呀,跟我想的一样。可是你这时候为啥跟我想的一样啊,让人有些烦心呢。李蓓继续看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说,那儿的流云像什么?李蓓自己也没想好像什么,盯住围着郭达山山腰迅速流动的一股粗壮的云看,忽然想到像什么了,就听见贡布说,像龙嘛,盘山龙,还有龙头呢。李蓓说,啊,又跟我想的一样,烦人。贡布说,快告诉我好消息是什么,坏消息就不要听了,我很久没听到好消息了,就听见你一天吼我,我抽烟你吼我,我喝酒你吼我,我打游戏你也吼我,一天就吼吼吼。李蓓说,你有时候无比宽阔,有时候又像这座城那样狭窄。贡布说,谁不是这样,你也是,不然你就不会总发火,你以前不这样的。李蓓说,昨晚下大雪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喊你,你看也不看一眼。贡布说,我戴着耳机呢。李蓓说,以前你戴耳机也能听见,你就是不想到窗边来。贡布说,雪有什么好看,看了好多年了。李蓓说,那些雪花,无数个雪花从天而降,你说万物都有生命,那一个雪花就是一个生命,那么小那么轻,好可怜。贡布说,雪花可不这么想,大了重了就叫冰雹了……快说说你的好消息吧。李蓓说,多美的云啊,我好想到云里去,美美睡一觉,我要睡在“哥斯拉”上。

      这时泽翁老人走来,坐在贡布身边歇脚,他们用藏语说着话,老人一直摇着转经筒。

      泽翁老人问贡布李蓓是不是外面的女子,贡布告诉泽翁李蓓是成都的。泽翁说,她不习惯吧。贡布摇摇头开心地笑着说,她习惯得很呢,酥油茶和糌粑都吃得来,能喝酥油汤汤呢,还去情歌广场跳锅庄,她说她前世就是这的人。泽翁笑着点头,问他们做什么工作。贡布说,两人一起复习,准备考公务员。泽翁说,很好哦,不要吵架,顺顺心心的哦。贡布羞怯地低下头。

      李蓓回头说,阿爷,您给马喂的什么?

      泽翁笑着掀开衣襟,里面吊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他用汉语说,看吧,粮食。这时,太阳从云层中钻出,忽然照亮了泽翁的粮食口袋,霎时又照亮了整个天空。

      李蓓说,好漂亮的口袋,嘻嘻,像……下次我也要带粮上山,我要喂马,还有鸟、松鼠、牦牛,这还有山鸡吧,听说有,我还没看见。

      泽翁说,有时候不是它们需要喂养,是我们自己需要。

      李蓓说,阿爷您说得好有哲理。

      迎面走来了拥忠和阿娟,她们一起转山,然后下山去幼儿园接孩子。她们在讲一宗杀人案。阿娟说,那女子不晓得那天早晨咋个想的,一念之间想起上山走路到单位,平时都是坐车,偏偏那天到公主桥就下来了,转到山上来了,她是想锻炼身体吧,真是命啊。拥忠说,听说杀人的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娃娃,父母做小买卖的,好像卖包子馒头的,那娃娃喜欢上网,没钱了,在山上蹲守,遇到单身女子就下手了。阿娟说,太可怜了,肚里还有娃娃,刚怀起。

      看见有人,两人停止交流,朝他们点头微笑准备走过。泽翁说,那娃娃只是在山上,不应该是蹲守,他只是发闷。拥忠和阿娟停下来。拥忠说,那他怎么对女子下手了?泽翁说,是啊,他就那样起念了,没抢到什么钱,他可以不那样干的。阿娟说,太黑心了,他把她先拖到山上,又拖到坡下,就在那草丛里,那头小黑牛那。阿娟指着不远处的山坡。

      李蓓看见那头吃草的小牛,又看看贡布,贡布说,听说拖下去以后他打晕了她拿了钱就走了,但是又回转去了。

      泽翁说,可怜人,他一起念三条人命就没了。

      拥忠说,怎么三条,是两条。

      泽翁说,还有他自己,他总要抵命。

      阿娟说,那时候也有摄像头,没现在这么多,他难道不晓得摄像头看不到他杀人,但是看得到他上山吗?

      泽翁说,是啊,他起念时什么都忘了。

      贡布说,他为啥要起这种念,拿了钱就走吧,是不是因为没抢到钱哦。

      泽翁说,可能他心不顺,跟谁吵了一架吧,也可能树枝绊他一下,锥他一下,他也会不顺心,还可能他害怕了。

      贡布看见李蓓脸色煞白,伸手招呼她过来,她愣愣站着,贡布担心她哭起来。但是贡布接着说,很可能是不顺心,所以他回转去杀了她。

      李蓓看着阿娟说,阿姐,你说她肚里有娃娃?

      阿娟说,是哦,好可惜。

      李蓓说,那他晓不晓得她肚里有娃娃?

      阿娟说,晓不得他晓不晓得。

      拥忠说,肯定晓得,要当妈妈的女子遇到危险首先就想到娃娃,肯定要给他讲的。

      阿娟说,可怜的娃娃,命由不得自己,妈妈也帮不了,那人一起念,也由不得妈妈了。

      拥忠说,她起念上山时,娃娃的命就注定了。

      贡布给泽翁老人点了烟,泽翁抽着烟说,可怜人。

      阿娟说,这山上发生了不好的事,真让人难受,快十年了吧,走到这里还是会想起,所以我不愿走这里。

      拥忠说,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就说这世上的人和事,善和恶,家家那些难念的经,我们早看透了不那么好,没办法,还是要相信会好,没办法,很遗憾,但是还要上山,还要往前走。

      阿娟笑着说,哟,拥忠老师……拥忠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阿娟。

      泽翁念了一阵经,对大家说,如果难过,上山就挂个粮食口袋吧,这样,它们不饿,我们也不饿。不饿,就不起恶念。

      话题沉重,像乌云压在头顶,大家欣赏泽翁的粮食口袋,李蓓悄悄对阿娟和拥忠耳语,像只牛乳,三人笑着,轻松了些。李蓓顺便摸了摸老人羊皮袄那软软卷卷的毛,温暖,散发着米香。

      拥忠和阿娟跟大家告别,临走前拥忠对李蓓笑着,深深看了她一眼。泽翁老人抽完烟,用藏语对贡布说,不吵架,顺顺心心的。又用汉语对李蓓说,女子,还要上山来哟,马等你的粮呢。李蓓说,谢谢阿爷。泽翁起身慢慢朝前走了,他摇着转经筒,仍然念着经,走到不远处,往草丛里撒了把粮。

      李蓓又站在坎边望向跑马山,贡布走过去拉着李蓓的手说,我不想上山也有这原因,不想告诉你这种不好的事,但是以后我们经常上山吧。李蓓没说话。一团混乱的灰云从跑马山和郭达山的山腰升起,天忽然阴了,接着骤风四起,气温陡然下降,那团灰云迅速扑来,扑在李蓓和贡布身上,天空飘起雨来。李蓓打了个寒战,哆嗦着说,贡布,贡布,这不是那朵“哥斯拉”吗?它变了,变了,我们现在就在云里对不对?贡布坏笑着说,对,不是它变了,这是真实的它,靠近它才晓得它的真面目,现在你晓得了在云里就是这样的,你美美睡一觉吧。李蓓说,滚。话音刚落,太阳再次钻出云层,天空骤然明亮,李蓓和贡布还在云里。李蓓伸出双手叫着,雪,雪,太阳雪,好神奇啊。雪花在阳光中肆意飞舞,李蓓走出云雾,冲进阳光中接住一朵,片刻融化了。

      李蓓就哭了。

      贡布说,你哭什么,蓓蓓,你哭什么啊,我们不吵架了,再不吵架了,对不起。不要哭了,我告诉你这座山这边叫白土坎,那边叫子耳坡。

      李蓓哭着说,它没了,它死了。

      贡布说,谁啊,谁啊,那女子和娃娃吗,是啊,有啥办法呢,很遗憾,我就晓得你要哭才一直没跟你说,你还是绷不住了,就晓得会这样,怎么那么爱哭啊。说完就看见李蓓盯住手心,看着里面一小片细薄的水。贡布说,天哪,你在哭雪,雪落下总是要化的,要死的啊,不不,只是变了形态而已,换个方法活着,哎呀,你今天怎么这么矫情,搞得我也……咳呀。

      李蓓说,泽多就不会这样说,他会让我立刻笑起来。

      贡布说,泽多,泽多。

      李蓓说,反正你疑心没完,干脆说透。李蓓返身往回走。

      贡布阴着脸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李蓓说,是啊,就是。

      贡布说,你终于承认了。贡布冲上前去要跟李蓓大吵一架,他们为此已吵过很多次,李蓓声音大,他比她声音还大。他挡在她面前,看见她满脸是泪。平时她多愁善感爱掉眼泪,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她的脸像下着大雨。他愣住了。他想起泽翁老人告诫的话。

      李蓓绕过贡布,疾步前行,但忽然,她慢下来,就像被谁忽然拽住了,她擦了眼泪平缓地走着。贡布默默跟在后面。

      走到进城的台阶上,他们遇见拥忠和阿娟带着背书包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拥忠说,你们下山了。李蓓说,两个娃娃好乖呀。贡布蹲下逗两个孩子。阿娟看了看拥忠,拥忠点点头。阿娟说,小妹妹,你是不是怀起小宝宝了?李蓓一愣,脸就红了。她红着脸惊奇地看着阿娟,阿姐,你咋晓得,我没显怀啊,而且我的身材,我很瘦啊。阿娟说,是啊,我也这样说的,身材很好。就打了一下拥忠,服你了,火眼金睛,说吧,怎么看出来的。拥忠说,孕育生命的人,不一样的。阿娟说,有啥不一样。拥忠说,真的不一样,我说不好,但我能感受到,可能,可能就像阿爷怀里揣了个粮食口袋吧,我说不好。贡布傻傻地愣在一旁,有些害羞。

      拥忠说,丁真,拉姆,快来,你们猜猜阿姨肚里的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

      丁真说,妹妹。

      拉姆说,弟弟。

      三位母亲大笑。拥忠说,好了,跟阿姨叔叔还有小宝宝说再见,我们要回家了。丁真说,叔叔阿姨妹妹再见。拉姆说,叔叔阿姨弟弟再见。

      等人走远,贡布才缓过神来,疾步撵去李蓓前面,背起她,一路小跑。李蓓说,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去找泽多吧。

      贡布说,去他的泽多吧,我要当爸爸了。

      在无人的小巷里,贡布放下李蓓,喘着气说,为啥不告诉我,这就是好消息对不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李蓓说,我告诉你好几次,你没理我。贡布想起李蓓确实给他说过,还大喊着说的,她喊,贡布,小贡布,过来,我跟你说件事。还喊,小贡布,不可以玩游戏了。

      贡布说,对不起。

      李蓓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贡布捂上李蓓的嘴说,你不要说,是我不好,你那么好。

      李蓓说,滚,我没对你说,我对……对宝宝说的。李蓓摸着小腹。太吓人了,我是杀人凶手,我已经把我们的宝宝杀死了三次。第一次,就在昨晚,我看着窗外的大雪,想跟你分手,然后打掉这个孩子,天上无数的雪花,我想宝宝就像雪花那么小那么轻,谁会在意一片雪花呢。我哭了好一阵你都不知道。然后,我再次下决心打掉。贡布紧紧握着李蓓的手,说对不起,这就是那个坏消息吧,太坏了,幸好没有发生。李蓓继续说,第三次是在山上,我想在山上跟你提出分手,但是一想起分手就受不了,就在我提起泽多你再次怀疑我,我又做了决定。天哪。

      贡布说,蓓蓓,你说你喜欢泽多是真的吗?

      李蓓说,看吧,人真难改变。不过,我想通了。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要互相信任,泽多爱讲笑话,大家都喜欢听他讲笑话啊。

      贡布说,太好了,我放心了,你看你,就不说清楚,让我疑心,我怕你离开我,怕得要死。

      李蓓说,这不需要说清楚……啊,好的,我说清楚了,放心吧。

      贡布说,蓓蓓,我们的宝宝起死回生,你啥时候做的决定,下山时你哭得那么厉害,是啊杀死自己的宝宝多伤心啊。

      李蓓望着小巷尽头,阳光映照着桥栏和楼宇,折多河水轰隆作响。李蓓说,呵呵,阿爷的粮食口袋能救人,也能救自己呢。

      (作者:格尼,系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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