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近代以来,许多翻译实践直接影响了现代化进程。而现今,为何大多数译者的处境依旧边缘化?
章文:首先,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心态大有差异。开眼看世界是晚清民国时提升自我的必要手段,所以翻译才会在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上为人所重视。其次,不同的领域评价标准也并不一致。在绝大多数领域中,“实用性”才是最高标准,人们更多地关注翻译有没有带来新的东西,能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但学术作为一个专门性很强的场域,作为一个理应向前推进人类知识界限的场域,“实用性”显然不是最重要或者说是唯一重要的标准,“创造性”或“对人类认知的推动性”才是。在这个意义上,重述他者话语、重复既有认知的翻译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再次,我认为还有资源的稀缺性和所谓“投入产出比”等诸多问题。翻译固然辛苦,但存在其不过是“语言转码”的偏见,会有人认为与专著、论文相比,翻译投入不多,所获却不少,其成就应大打折扣;且市场上译著数量极多,远超核心期刊的发文数量,在论文资源更为稀缺的情况下,用是否能获得更少见的资源来评估个体的竞争力是通用逻辑。
记者:有人认为“翻译低于原著,译者低于作者”,对此您怎么看?
章文:这样的观点需要更新。我们先从“翻译”和“原著”这两个概念上来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再看同一部作品的原作和译作间的关系。用惯常的话术来说,译著在某种意义上是模仿,所以天然低人一等,但模仿的存在不应该遮蔽翻译行为中巨大的创造性。与此同时,即便在学术领域,创造性也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事实上,所有的学术成果都是对前人成果的模仿和自我创造的结合,都植根于前人已经织就的巨大的互文性网络,在这一点上,翻译与写作并无本质区别。
以上是翻译是否因缺少创造性而低于原作的问题。其实还有另一个层面,就是绝对的价值层面。的确有不尽如人意的译作,但难道就没有质量堪忧的原作吗?一本在我国心理科学发展之初译来的弗洛伊德作品固然是译作,一篇今天的心理学课程论文当然也是原作。这种情况下,我们并不能说原作高于译作。
记者:除了实用性和分享作用,翻译本身是否有更高的语言学或哲学价值?
章文:同一本作品的原作和译作,我们虽然承认原作和原作者有绝对的话语权,但也不能说译作一定低于原作。以一些翻译理论视角来看,翻译恰是对原作的提升。它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原作的经验性和历时性,挣脱了自然语言的桎梏,是“作品的作品”,是朝向更高级、更完满的“纯语言”所走的一步。
从日常经验的角度来看,我们也不能否认翻译的价值。在同一个语言社群内部,我们从不否认交流的价值,我们都会说“你有一个思想,我有一个思想,我们互相交流,就都有了两个思想”。事实上,比起原作,翻译在某些特定时期能为自我带来更大的启迪和价值。现代汉语很大程度上是翻译带来的西化的结果,翻译时至今日仍在变革我们的语言和文化,它带来的“异”往往是比“我”更新鲜的血液。比如,没有对“I can't agree with you more”的硬译,就不会有中文中“不能同意更多”这句话。这些西化表达不完全是母语不纯粹的表现,还可能是对母语潜能的激活。所以我认为,无论是从实际层面还是从理论层面,翻译都有高出原作的可能,为翻译正名的前提是我们承认翻译和原著一样具有价值。
记者:国外对翻译成果如何认定?
章文:我个人只对法国的评价体系略有了解,所以就冒昧说几句。首先,法国并不存在美国意义上的学者评价体系,因为公立大学的教师视同公务员,是一个终身职位。且法国的大学教师仅有两个层级,“讲师”和“教授”,而从前者晋升成后者并没有特别可量化的标准:除了成果、名额等因素之外,还往往为了获得博导资格,要写一篇大论文并通过答辩,这篇论文的篇幅也接近博士论文。且法国文科并不奉行SSCI,A&HCI之类英美国家主导的引文索引,所以在法国学者那里,对特定成果的焦虑和渴求远没有那么大,个人感觉法国学界对高质量译著还是颇为重视的。
(本报记者 陈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