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的深入生活,其实就是去发现生活,去发现生活中的文化亮点和文学因子。作为小说写作的主流之一,文化发现型的写作方式被作家们经久不衰地实践着。就像发现新大陆对人的诱惑一样,写作中的文化发现,就是作家自我放逐到一片崭新的大陆中去拓荒,它让一个作家有勇气继续写下去。
多年前,我开始研究学习抗战历史。我眼前浮现的抗战,除了战场的硝烟、血与火的搏杀,还有文化的坚守和抗争,而我在创作上更偏重于表现后者。
我在写自己的第一部反映抗战历史的长篇小说《吾血吾土》时,借用西南联大的先生们的话说:“战,不知胜败;不战,则必当亡国奴。那就先战了再说。”在新近出版的第二部抗战小说《重庆之眼》中,我着重描写了重庆进步文化界在大轰炸下坚持上演抗战话剧的文化坚守。那时重庆集聚了一大批有骨气、有血性、有民族责任感的作家、诗人、导演、演员等。无论是写文章,还是拍电影、演话剧,他们身体力行地号召民众参加抗战,如老舍、巴金、夏衍、阳翰笙、应云卫、吴祖光、白杨、秦怡等,他们所发起的“话剧艺术节”和“雾季公演”,对这场全民参与的抗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钦佩这样的文化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这是一种“士气”,“士气”不倒,民心从之。
有一种误解,认为写抗战历史小说只要坐在书房里翻翻资料就可以。其实只要我们走出书斋,就可以发现许多的战争亲历者、幸存者还健在,他们记忆深处的故事,是对这段宏阔历史最为鲜活的注释和补充。在写《吾血吾土》时,我在当年的滇西战场上踏勘过残存的堑壕、废弃的日军地堡,还沿着远征军当年反攻的路线重走了一遍,那种现场感不是通过书面阅读可以得到的。
2015年,为创作《重庆之眼》,我住进重庆渝北区,像一个重庆人一样生活——买菜做饭、吃小面、烫火锅;在拥挤的车流人流中,从江北到南岸、从渝中到沙坪坝四处奔波。我需要接上地气,找准这座城市的气息和温度,尤其是需要重新发现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
我奔走在那些当年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之间,倾听他们难忘的战争伤害记忆。我与重庆的文化老人牛翁老先生、重庆十一中的退休老教师陈国均女士相遇相交,沿着他们白发的光芒寻找到了抗战时期重庆的市井百态。面对这些亲历历史的老人,我感受到在历史想象和历史真实之间,自己还有很多无知的地方。历史常常真实生动得超越了任何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尽管它们可能只是一些“碎片”,但作家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碎片”连缀起来,丰满起来,以还原出它的真相。
在生活和文学之间,在历史发现和历史书写之间,有许多条道路相通,有的人走捷径,有的人走上了盘山小路。无论走哪条路径,都是为了去发现、去探寻、去膜拜灿烂的文化与文明。我总是在发现中探寻前行的道路,在历史老人白发苍苍的微弱光芒中,追寻过往时光的苦难与光荣,勇气与浪漫。
(作者:范稳,系云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