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学珍奇

    网上，对于唐代诗人张若虚的介绍，让人不能不多看几眼。代表作，《春江花月夜》《代答归梦还》。全集，也是《春江花月夜》和《代答归梦还》。其实网上反映的是实情，遍翻神州诗库，他的作品也只是这样两首，绝无多的。

    但在唐代当年的文坛上，张若虚可实在是个有点儿头脸的人物。他和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我们从他现在仅存的这两首诗也可以看出他才华横溢，把他放到群星闪耀的唐诗人群中，也是相当璀璨的一个。仅是《春江花月夜》中的那一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也足以使他名垂千古了。那句真真了不得。

    但唐代并没有他的诗集传世。我推测，他一定是个行为低调的人，本分之人。他肯定不会求人拜佛。他肯定不会汗流浃背地去拉赞助。他肯定不曾在京城长安开过什么个人作品讨论会，让各方面的名流，如一群大胡子的帕瓦罗蒂，面对太阳，赞歌高唱。于是，即使他的枝头上开着鲜艳的花朵，却寥落而孤寂。

    这是我们司空见惯了的一种悲剧，因为这种悲剧今天也有。你可以归结为是他的性格使然。问题是，唐代是文学的天堂，是诗的时代，优秀诗人很多，为了使好诗能够传播开去，也出了一些好的选家，但是这时候，那些选家哪里去了？是为高力士的生日捧场去了？还是拿了杨贵妃送来的梨园戏票，看戏去了？反正，他们对不起诗人张若虚。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竟没有一种选了他的作品！

    虽为盛唐，这点却无法恭维。

    但还没有完。由于他们的失职，接下来便是一幕长长的悲剧，其剧丝竹啼血，漫漫漫漫。除了宋人郭茂倩编选的《乐府诗集》选了《春江花月夜》，在从唐至元的近千年间，竟再也看不到张若虚的名字和作品了。他的作品成了混沌之物，在历史长河里如一块泥沙中的石头，让人唏嘘。

    但毕竟是中华大地，扭转乾坤有来人。至明，出了一杰出诗人李攀龙，他主盟文坛20余年，大概如我们这几十年里所深为敬仰的周扬同志吧，他编选了一本《古今诗删》。此君真是不同凡响，他绝对有别于常人，他编选的不是诗选而是诗删。就是说，面对浩如烟海的古今诗歌，他首先着眼的不是选，而是删，是淘汰。而正是在删和淘汰的过程中，他又伸出双手翻拣山河，竟把埋没了近千年的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打捞出来了，一手的污泥；但张若虚和《春江花月夜》是一派澄澈空明。人们惊呼：张若虚孤篇横绝！人们惊呼：《春江花月夜》压倒全唐！从此以后的明、清、民国，以至于当今，张若虚及其诗作，都成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郑重捧之于文学金殿，顶礼膜拜，咀嚼品味，并且上了中学课本，无人再敢将其拿掉。

    张若虚确实伟大，李攀龙也确实伟大。张若虚若屠格涅夫，李攀龙若别林斯基。李攀龙甚至比别林斯基更加别林斯基，更加伟大，因为他是从月亮般遥远的地方为我们寻找本属于我们的文学珍奇，并为恪守本分的老实诗人伸张了正义。

    一个好选家，可以涅槃优秀的作品，可以照亮优秀的作家，可以用自己的辛勤劳动，还原一个时代的真实文学格局。

    虽然隔了好几百年，虽然我们目前要做的事情多而沉重，但我们还是应该拿出一点时间来，掸尘举手，向李攀龙致以民族的敬礼。

    （作者为散文家、陕西省作协前副主席，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