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起身去开冰箱。冰箱里满满当当排的都是鸡蛋。我随手拿几个,做水煮蛋吃。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小小的土鸡蛋在沸水里边一弹一弹,仿佛被热水烫得受不了要跳起来。蛋熟了,我剥好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我吃鸡蛋向来都是喜欢这样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地品,因为鸡蛋特有的那种香气,只有自己的味蕾能够体会。
是这样的。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就着一本书,慢慢地吃一只小小的鸡蛋,是一种小小的幸福。
家里人都爱吃鸡蛋,因而储藏得最多的食品就是鸡蛋了。看着排列得像满坑满谷的士兵一样的鸡蛋,总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
我曾经问过不少人,鸡蛋喜欢吃哪种做法的。西红柿炒鸡蛋——不少人这样首选。蛋羹——以我姐姐为代表的部分人这样回答。蒸的时候一定要加“桂林腐乳”哦。她不忘添上这一句。可是我只爱吃一样:白水煮蛋。我吃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吃厌倦过。如果临死前我还能吃得动一只完整的白水煮蛋,我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类似的形容词,我向来是禁忌自己使用的,认为毫不出彩,但将它们用在水煮蛋身上,却是一点也不俗气,刚刚好。
我见过一只特别的白水煮蛋,它躺在雪水里。
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头几天下过一场大暴雪,到处都是融化得极其缓慢的雪水,和着泥,和着石块,路面脏乱不堪。人人都裹在棉大衣与厚围巾里,小心翼翼地挑着路走。
一个流浪汉在我前面慢悠悠地走着。他穿着一件极单薄的破毛衣,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整个人已丧失了生气,与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并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他向我这个方向冲了过来,仿佛被注射了一针针剂,陡然增添了力量,焕发了光彩。在我与他之间的路边台阶前,地上泥泞的雪水里躺着一只白水煮蛋。那蛋虽然是半掩半藏在浑黄的液体里,却看得出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剥了壳的蛋。那流浪的人一个箭步就过去了。他抓起鸡蛋,往嘴里塞,他根本没想到要擦拭一下。他完全没有吞咽,蛋已经下到了食道里,仿佛他吞咽的不是一只小孩拳头大小的蛋,而只是一只小虾米或小银鱼。
吞下那只鸡蛋后,那流浪的人呆站在台阶旁,仿佛因为一只白水煮蛋进入他的体内而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化学反应——他在回味蛋的清香,就像求婚成功的男人在回味女人答应他的那一瞬间的甜蜜;他的样子又仿佛陋室平民偶然一尝皇室御用羹汤。除了咂嘴,唯一可做的只有内心的赞美——那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又佐以雪水与泥泞的蛋,至高无上的美味啊……
由一只被遗弃的小鸡蛋去安抚一个被遗弃的人。世界的安排何其巧妙,何其悲凉。
我曾问过丈夫,托尔斯泰在他的作品里写面包渣汤、朗姆酒,曹雪芹写做法无比繁复的茄子或冷香丸,都是活色生香的典范——但是,你读到过哪部文学作品里有描写鸡蛋的好情节?
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说,还真没读到过呢。
真的,那带给流浪汉、带给我、带给无数人安抚与依赖的美味小鸡蛋,为什么没有人去描写呢?是它太常见、太便宜了吗?
可是,最常见的、最便宜的,却往往是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所在。
我想起《圣经》里面提到的天堂,总是说,那是“流着奶与蜜的地方”。仿佛天堂里有牛奶与蜂蜜就够了。而在我看来,仅仅“流着奶与蜜”的天堂也许还是有稍许不完美的——如果那里连一颗小小的温暖的鸡蛋也没有的话。
(作者为散文家,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