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健步上楼,轻敲女儿卧室的门,获得同意后,进入,抱起刚刚醒来的外孙女。
人间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我的“太阳”从婴儿床露面。宁馨儿的头侧向一边,听到声响,缓缓转过来,对着一张俯下去的老脸,笑了。第一朵笑!人世间最美好的笑!眼珠晶亮剔透,这就是我的两个“太阳”,照临着我已不复轻盈的身体,带给我鲜艳的黎明。
我抱着婴儿,走到客厅的大窗前。窗户朝西,望得到大海,它布满鱼鳞片一般的细浪。又是阴天,薄薄的雾气像稀释的鲜牛奶。屋子前面的人行道响起人语,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经过。孩子一岁多,正是充满好奇心的年龄,在我家贴邻的草地旁,被一棵雪白的蒲公英吸引住,蹲下去,和花儿说话。母亲耐心地站在旁边。这位看模样不到30岁的女士,有一头金黄的长发,是个称职的母亲,手拿穿红裙子的洋娃娃,肩上还挎着大书包。她一任女儿东跑跑,西看看,只温柔地看着,跟着。母女不时交谈,可惜距离远,听不清内容,声音却动听,似花旗松林子里某种叫声特别脆亮的鸟。
我和怀里的婴儿一起看着鲜奶般的雾气流漾。她的世界依然混沌,可是她似乎注意到一些新奇的东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我们祖孙俩在玻璃窗上的映像。她的头仰起,原来,一只鸟从眼前飞过。一会儿,她的眼睛朝下,人行道上的小女孩手拿着一杆枪在发射肥皂泡,口里“啪啪”有声,大大小小圆溜溜的透明泡沫飞起来,成了一串气球。她对放在人行道旁边的黑色垃圾箱和绿色回收箱“啪啪”得格外起劲。妈妈在后面跟着。
我怀里的孩子只在看,还不会作出反应。我的外孙女,和眼前的小女孩,都在最幸福的年纪——幸福到她们自身压根儿不知道。人生的出发,以懵懂为特征。我替她们感到惋惜,她们长大以后,对于生命的黎明,会由于意识缺失而留白。如果能够清晰地记下第一次微笑,第一回笑出声来,第一次打滚,第一次坐稳,第一次叫妈妈爸爸,第一次学步;记下妈妈哺乳时的爱抚,爸爸换尿片时的低语,外公和外婆每天早晨可笑的暗里较劲——看谁抢先去把自己抱起来,那该多奇妙!司汤达说:“人的一生是由许多清晨组成的。”每个人的第一段人生,命定地由别人来记载。不管是哪位亲人,担任婴儿期的目击者和记录者,都是最为幸运的。
小姑娘吹出的肥皂泡飞起来了,点缀着鲜奶般的天空。花旗松后面的日落大道有轻轻行驶的巴士,林下,很少的人和狗。我的心里充溢着黎明的鲜美。
(作者为美国华人作家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