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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1月13日 星期五

    人与自然

    奈曼旗的宝贝

    作者:乔 叶(郑州) 《光明日报》( 2012年01月13日 16版)

        乔叶,这两个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代码,朋友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叫我“落叶乔木”。也因此每当看到落叶乔木的时候,就会有一种亲切之感,仿佛所有的落叶乔木都是我的亲戚。去年,我前往奈曼旗,又认识了两种落叶乔木——不,准确地说,是重识了它们。

        它们是杨树和柳树。

        奈曼旗位于内蒙古通辽市西南部,科尔沁沙地南缘——科尔沁,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三个字会和沙地这个词联系到一起。在来到奈曼旗之前,科尔沁只能让我想起绿草茵茵的大草原。且不说清朝时期科尔沁的第一传奇美女孝庄皇后动辄就会在电视连续剧中言道:“我想念我的科尔沁,我想念我的大草原……”单看看地图上这些可爱的名字:连中甸子、黄花筒、下洼、四林筒、林家杖子、上黄花塔拉、朱家湾子……不是花就是甸,不是洼就是湾,怎么会和沙地有关系呢?即使后来知道草原沙化这个词,我也还是想不到“科尔沁”会成为沙地前面的一个定语。

        但确实,沙地就在我们的行程里默默地站着,一片连着一片,蔚为壮观。有一些沙地还是寸草不生的白沙地,什么都没有,让人绝望。

        幸亏有了杨树和柳树。杨树和柳树,这在中原是最俗常的树木,随便是谁说句话都能带上它们:“柳树不怕淹,松树不怕旱。”“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杨树叶拍巴掌,遍地种高粱。杨叶钱大,快种甜瓜;杨叶哗啦,快种西瓜。”当然它们也常常一起出场,在豫北人人都会背的《九九消寒歌》里,就同时有它们的份额:“七九八九沿河看柳,九九杨落地,十九杏花开。”

        但到了这里,就觉出它们的不俗常。

        先说柳树。柳树到了此地就不叫柳树了,而叫怪柳。因为它们看起来确实怪。说是柳树,却不高大,也不粗壮,其娇小情形像是天然盆景,七扭八歪,形态各异,极富创意的造型常常大大超出我的想象力:有的像马头,有的像羊角,有的像拱门,有的像珊瑚……怪是怪的,但一点儿也不恐怖,因它从根到梢长满了嫩绿的枝条,看起来很是新巧有趣。当地的朋友介绍说,怪柳之所以如此情状,是因为如果要在沙地上存活,它必得顺应这里的条件,用深根抓牢土地,用身形顺应风沙,用所有叶片汲取阳光雨露……也因此,它就长成了怪模怪样的怪柳——突然,我觉得这个“怪”字极其不准确。这柳树怪吗?不,它们一点儿都不怪。如草原人放牧,海边人打渔,中原人种地一样,这些不会说话的植物,最听得懂自然的声音。它们根据水分、光照和大地的条件,听天命,尽树事,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是智勇双全地生长起来,对这里的环境而言,它们其实是最真切地“道法自然”。

        与其说它们是怪柳,不如说它们是乖柳。怪的,反倒是如此将它们命名的人,是那些远离自然的被文明深深异化的眼睛和心。

        杨树在这里也是另外一番模样,不再是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里说的:“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在这里,它们生长得虽也笔直,但旁枝多多,到处旁逸斜出。只要能长杈的地方全在长杈,长得繁繁茂茂,野性蓬勃。我曾问当地朋友为何不修剪一下?博得了全车人的嗤笑。回答说:在这沙地长出的绿色谁舍得修剪?这里的植物最重要的审美标准就是绿色,只要是鲜活的绿,那就是好看,那就是美丽,那就得像宝贝一样留着!

        我沉默,为自己的愚蠢。看着车窗外肆意生长的白杨树,这在中原最常见的树,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温热。是的,是舍不得,这些树,是宝贝,是不能修剪,是得任它们骄纵地生长,任它们四面八方地撒开了长去,因这些层层叠叠的青枝碧叶啊,确实是这沙地上最赏心悦目的笑容——当然,对这沙地来说,宝贝们不仅是杨,也不仅是柳,还有柠条、沙蒿、樟子松,以及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草……大大小小,疏疏密密,所有生活在这里的、默默生活在这里的绿色,都是珍贵的宝贝。

        在奈曼旗中国作家生态林,我种下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宝贝,那是一棵松树。我亲爱的读者,当地农民宝纳森·五日图承诺说会经常来为它浇水,保证让它成活——在奈曼旗,我碰到了不少我的读者,收到了让我惊喜的礼物:有鲜花,有诗歌,还有祝福,包括宝纳森·五日图的珍贵承诺。在内蒙古文联主办的名叫《花的原野》的蒙文刊物上,我还看到了自己被翻译成蒙文的小说《取暖》。我看不懂那些蒙文,但是看到那些蒙文的时候,我想起了沙地上的草。在字形上,每一个蒙文字都像一棵小草,有直立的主茎,有随风飘摇的叶片。不知道蒙古族人民的祖先是不是受了棵棵小草的启示才创立了这小草般隽秀的文字呢?这河水一样的文字啊,滋润着我的心。

        ——宿命般的,又想到了文学。在这个物质日渐丰盈、精神上却日渐沙化的时代,文学难道不也是这沙地上的绿色?杨、柳、松,柠条和沙蒿和小草,让我以最敬重的心情重复这些宝贝的名字,这些可爱的代码,如同重复文学大地上那些宝贝的名字:小说、散文、诗歌、文学刊物、编辑、读者、评论者……

        向所有的绿色致敬。

        沙地在,绿色也在。我相信:沙地在哪里,这些绿色就会在哪里。甚至,绿色的生命会比沙地更长久。

        (作者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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