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学家留芳学术界的孙毓棠先生,特别强调自己是“半个文学家”。孙先生的学业和事业都在史学方面,可是他“客串”文学的成就仍不容忽视。他是新月派后期最成熟的诗人,深受闻一多诗风的影响,长篇史诗《宝马》是他的代表作,短诗集《海盗船》也颇得赞誉。他对文学的苦恋,从他晚年的两件事上可见一斑:一次他看罢学生的史学论文后,对专业问题没发表意见,却皱着眉头批评论文写得枯燥,少有文采,说“一个史学家应是半个文学家。”还有他在病危时拒绝了弟子要为他编辑史学文集的请求,却嘱托弟子为他编一本诗集,特别告诉了他用过“唐鱼”这个笔名,这是“毓棠”颠倒过来的谐音,可见他对“半个文学家”的钟情。后来弟子遵师嘱,编辑了诗集《宝马与渔夫》,1992年由台湾业强出版社出版。
孙先生早年曾写过一篇《文学於我只是客串》的短文,把阅读和写作都作为钻研史学以外的一种休闲。对于阅读,他说:“不管是几行诗,几页散文或小说,总觉得好像终日闷暑,到晚间偶然飘来一丝轻淡的风,夹着些花香草香,无限的韵味。”对于写作,他说:“写比读当然多一种痛苦,因为有这一种痛苦才能更深切地感到趣味……斯以成功的心愈薄,所得娱乐的趣味才愈觉得浓厚。”尽管他把这二者都当成专业以外的休闲,可他仍然强调文学家要端正写作态度,不要急于求成,“艺术没有捷径,更不会‘速成’。”
对于诗歌的形式与内容,用他的话说,“诗的内容当然比较严重。”或许与他是一位史学家有关,他强调诗人的真诚,诗应该是诗人的人格和思想的表现。写诗时,他的心是赤裸的,无任何掩饰与躲避。“和你晚餐时戴着假面具说客气话时的表演不同,在一首诗歌里的字句音节之间你无法掩饰自己。其实本无须掩饰,因为生在人类的世界里只有笔头上能许可你说坦白真挚的话。在每天的劳作以外,你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也许身边没有可谈的朋友,也许谈不懂,不如不谈;那么把心中的一团抑郁或思绪写在纸上是最好的解脱的方法。”
如果人们承认孙毓棠是位诗人,那么有理由在诗人之上加上“爱国”两个字。这不仅表现在他一系列诗歌创作的主题思想上,还反映在他对民族命运的坚定态度。孙先生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1935年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历史部攻读中国古代史。抗日战争爆发后,孙先生当即回国,先在广西、后在西南联大教书。他与闻一多先生是忘年交,两人约定,日寇不除,决不出国。抗战胜利后,1945年8月,孙先生与陈寅恪、洪谦、邵循正、沈有鼎等联袂应英国牛津大学皇后学院之邀做客座研究员,临行前,闻一多于9月11日,在一枚长1.3厘米、高5厘米的玉印边款上,为孙毓棠刻下126字赠言,意味深长:
“忝与毓棠,为忘年交者十有余年,抗战以还,居恒相约: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顷者强虏屈膝,胜利来晚也。而毓棠亦适以牛津之邀,而果得挟胜利以远游异域。信乎!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承命作印,因附数言,以志欣慰之情,非徒以为惜别之纪念而已也。卅四年九月十一日,一多,于昆明之西仓坡寓庐。”
两位大诗人赤子之心,同仇敌忾,“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表现了诗人与民族共存亡的生死之约和民族气节。“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表现了诗人对国家价值与个人价值关系的终极判断。
“半个文学家”却有着“整个文学家”的执著与真诚。真诚是文学家也是史学家的灵魂。
(作者为作家,原鲁迅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