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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正在法律人的专业中是抽象的，值得研究的，但在老百姓的眼中从来都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他们需要通过公正之路实现心中的期待。当法律解读案件面临巨大困难时，衡量公正的标准就是主观上是否“想百姓所想，思百姓所思”。
2004年，河北人老安到北京谋生，沈某将承包的北京市海淀区某村三角地转租给老安种菜卖钱。2009年3月，村委会与沈某解除了承包合同。而后，村委会在三角地堆放砂石料、架起信号塔。老安将村委会诉至法院，主张村委会解除与沈某的合同无效，要求清理该地砂石料、拆除信号塔，顺延合同，赔偿损失。村委会辩称，出租方村委会有权解除合同，沈某无权转租；堆放砂石料、建信号塔是在解除合同后。
这是一起法律关系并不复杂的案件，但老安边诉讼边到法院“理论”。二审时，老安不同意解除合同，不断增加赔偿数额，还要求山后法庭全庭回避。老安夫妇口音重，情绪激烈，无文化，不听理，这起案件给我们带来了诸多难度。仅就本案而言，在费尽周折的审理过程中，要使老安从不懂法到懂法，需要一个耐心疏导的过程。我试着分五步走——
第一步：解决“回避”问题。根据司法解释，老安提出的“回避”，法官不予支持，这激起了老安不滿。山后法庭安排了庭长、副庭长苦口婆心与其几次交流无效后，我在民二庭找了一位温和的法官处理其案件，方将“回避”问题平息。
第二步：如何让老安具备诉讼能力。老安请不起律师，我联系了一位有名的公益诉讼律师帮忙。但事与愿违，老安的诉讼理由，律师从法律的角度难以接受。在一天半的接待中，律师还请老安吃饭，结果未能遂愿。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当事人不懂法，还以为法官、律师不懂法，这真是个棘手的案子啊。我第二个努力是请该律师旁听此案，能为老安出点主意就出点主意，但老安防范心理太强了，坚决不同意。让老安在法庭上把事实说清楚，在法庭外又搜集到证据，那才是难于上青天。再按部就班审理必有困难，于是我和法官到涉案村庄所在的镇委镇政府寻找案件化解的突破口。
第三步：践行能动司法。我们取得镇里支持后，法院主持了第一次由村、镇领导参加的调解工作。司法所的同志话音未落，老安就跳了起来，咆哮着形成对峙，村官太少，只是听。这次调解又告吹了！对老安掰不通法律！我非常沮丧，同事们也很恼火。海淀法院每位民事法官的案件每月都是一两百件，老安这起案件耗费着法官们大量的宝贵时间。从听不懂老安的口音，到逐渐熟悉其口音，我终于懂了，要试着发现老安人性的光辉，在人性的起点上入手。
一天，老安夫妇带孩子来了，一家人就是要在法院住下来。见到老安的孩子，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是农民工第二代问题！”孩子说，那年回老家上户口，不仅没上成，还和干部吵了起来。我想，第一代农民工问题已经够难的了，孩子学习的路径在哪儿？我们在制度层面能否给予点滴帮助……这次接待，我劝老安的话他多少听进去一些。送他下楼，我突然问：“如果骂能解决问题，我跟您一块儿骂得了！”他一听，迈台阶的脚趔趄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我的“骂”字说得很重。我窥视到他的反映，感觉胜利了一把，趁机说：“回去好好想想吧，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打架的！”这一次，我坚信对他有所触动了。
第四步：学会群众能力。要向村长、乡长学习，他们整天与没文化的人打交道，他们是怎样树立威信的？有时候，法庭上的清高是学不到这些的。村委会正在换届选举，老安对新当选的村长有些好感。
经过反复商议，我们决定做最后一次“隆重”的调解：镇长、村长、沈某、我、法官和老安夫妇。当事人面对面坐着，有一定的亲和氛围。开庭了，镇长握住老安的手说：“我叫你们大嫂、大哥行不？”“那咋不行呢，”老安马上温和起来，他认识到今天是最好、也是最后的解决机会。当村长、镇长让他们先谈时，他客气多了，往日的冲劲儿、骂劲儿、狠劲儿终于不见了。由于都是知情人，村长说得老安不再怀疑。村长、镇长会把老安一家当本村人对待，能帮的绝不推托。谈着谈着，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老安的心里越发暖和。最后，他居然说赔多少，镇长、村长说个数吧，本想几十万的赔付却是零头解决了。老安的表现和以前判若两人！谁是咱们的老百姓？昨日的老安还是今日的老安？这个案件，今日的解决仍是在法律框架内，说明了什么？那就是水到渠成。
第五步：解决孩子上学，法官可以帮。我没想到，案虽结，事却未了！几天后老安又来了。调解书虽已拿走，但老安觉得法院可以解决问题，所以又来要求解决孩子的上学问题。我思考着，老安的问题本质上是为了孩子，孩子爱上学而没学上，他能抓住的稻草是什么，他的要求违法吗？我们需要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法律是改造老安，还是仅仅断案？当你办理了成百上千件案件后，你将对社会的法律体系、公正体系情有独钟，一个能够让他融入社会的公正体系，方能让他安于做守法公民。农民最大的期盼是什么？自己再笨，只要孩子有出息，这个家就有奔头！我下决心再努力一下。
我给当地中学打电话没能解决问题，又联系河北省妇联、南宫妇联，她们说：“这是我们河北的事儿，你们都操心，我们还不上心！”听到这话，我感到很欣慰，马上通知老安。出乎意料，他也送来了孩子的入学通知书。在他的努力下，孩子终于被录取了！这时，老安脸上是父亲的笑、感激的笑，他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因为社会并没有遗弃老安，他感受到人间有法也有爱！
办案心得：在诉讼中，我们有时说不合时宜的话，抓不到点上，该批评时不批评，不该出手时却出手，所以我们要审慎思考，老练应对。老安这样的人，文化水平不高，由不得你教育，没等你张口，他先骂骂咧咧，反倒教育了你；我深深地体会到，法律也是一门艺术。老安夫妇开始穿得不仅破烂还脏兮兮的。随着办案的进程，我的话也开始重起来，建议他穿得要干净，有点钱的话，也可以穿得体面。最后一次，老安夫妇是干干净净来的，还送了锦旗给法官，这个案件总算结局“爽”了一把！
（作者系全国人大代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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