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江西是一块英雄的土地。井冈山在那里,“黄洋界上炮声隆”在那里,《朱德的扁担》在那里……早在1992年,江西的朋友就邀请我去赣州,他告诉我,那里的孩子五岁时就成了红军。2018年5月,在经过了漫长的心理准备,又经上饶的朋友催促了八个月之久,我终于有幸第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上饶市委宣传部丁晓胜部长陪着我,先后参观了两个地方,一是闻名中外的上饶集中营,一是茶马古道的源头河口镇。刚刚完成一部作品,有些放松也有些疲劳,我是抱着访友探胜、悠哉游哉的心情进入上饶的。
上饶集中营惊到了我!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那些英杰们的热血仍然鲜艳如花般地开放着,那些魂灵的呐喊仍如天边的雷声一般轰鸣着。走出展览地,我久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五月的山青翠如云,五月的水明丽如玉,五月的风用浓郁的茶香沐浴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说实话,我并没有刻意要为这次的受邀写点儿什么。缘不由力,我相信机缘。6月2日清晨,就在我已经忘掉了这次远行的时候,梁冬生和他的“亲娘”突然走进了我的梦境。无边的芦花连接着无边的白云;六岁的秋儿和她那只土黄色的狗在江边肆意奔跑……一下子就让我泪流满面。
我醒来了。醒来的我清醒地意识到,集中营里那些年轻的灵魂没有放过我。这天上午11时,编审郭玉洁女士打响了我的电话,她一定洞悉了黎明的泪水,不然,当我讲述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电话那端的她怎么会不停地唏嘘呢!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是个盛产奇迹的年代。一个亡命在逃的罪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妪,一个相同的名字,一双善良的眼神,成就为一对生死牵挂、地久天长的母子。那是一个肉体沉睡、灵魂高扬的时代,面对着山河破碎、家国不整的险境,哪一个热血青年能够坐视。从遥远的山乡、从偏僻的农村,从云烟缭绕的苏门答腊,一批批青年人走进了江南抗日的新四军队伍。杀敌御辱,慷慨赴死。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让他们受尽屈辱、生不如死的不是鬼子,而是自己的兄弟国民党军。一场皖南事变,让他们成了阶下之囚。关押在上饶的,都是新四军的年轻军官,不屈服,不惧死,一场场的抗争,一次次的越狱。二十三岁的高满冬(小名冬生,后改名梁冬生)就是一个越狱成功的新四军连长。二十二个军官,被杀死了二十一个。他是被梁大娘救下来的。梁大娘的小儿子叫冬生,死在了“八一三”上海保卫战的沙场。当她听到面前的青年人说他叫冬生,而此冬生和彼冬生又有着相同的“羊眼”的时候,她接受了他。她成了娘。他成了她的儿子。她六岁的孙女秋儿成了他的女儿。那是腊月的赣江,那是腊月的江风与江水,他在荒冷浩荡的江边跪别亲娘,同样的荒冷浩荡,六岁的秋儿扑倒在地,跪别自己刚刚认识了七天的亲爹。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母子的永远之别。三儿子,二儿子,丈夫和大儿子,三年死了四个男人,梁大娘从此不再信神!正是由于这个跪别远去的儿子,让她重新升起了希望。初一进庙,十五烧香。信神。信佛。吃素。只要能保佑他这个远去打仗的儿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抗日战争胜利了,儿子没有回来;解放战争结束了,儿子没有回来;朝鲜战争打完了……
她多次想过,她的这个儿子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人世。如果还在,难道他就想不起来他还有个望眼欲穿的老娘吗?但她同样坚信,她的冬生一定还在。她的逻辑清晰而简单:二十二个越狱的军官,老天爷总会留下一个呀!等儿子,成了她精神的最高追求。等儿子,成了她疼痛不止的顽症。病重的时候,她忽然想喝鱼汤。当孙女把熬好的鱼汤端来的时候她却不喝了。“如果喝了鱼汤是娘活,不喝鱼汤是儿活,娘会选择喝还是不喝?”她坚信,儿子还活着。她在佛前许过愿,她不能破戒。只要儿子活着,她宁愿选择死。
不幸中的万幸是梁冬生真的还活着,在老人家去世后的第二年,梁将军终于找到了这个战火中相认的亲娘。跪在娘的坟前,他哭诉着,呼喊着。他是个军人,见惯了鲜血和死亡,面对娘长满青草的孤坟,化纸,上供,焚香。一周年祭日的时候,他带着妻儿,为娘立起了一通石碑,亲书四个大字:亲娘之墓。以后将军年年回来祭祀,整整坚持了五十个年头。只是,在第五十次回祭的时候,他长眠在了亲娘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他要搀扶着娘,和风,和云,和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以及歌唱着的不倦的涛声一起走向幽深的远方。他不会再让娘苦苦地想他。
这是一首赞歌,也是一首挽歌。
这是一个传奇,也是一段撼天动地的母子深情。
《亲娘》,是我同等规模中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小说。历史在幽深中远远浮起,实现了一次暗示的彰显。
(辛丑年二月初五于豫州混沌斋。沙尘竟日,天如蒙布。)
《亲娘》,孟宪明/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第一版,30.00元